这夜,王满银没有回罐子村,就在老丈人家住下了,他和少平,少安住在新窑里,兰香和少平争着给姐夫打洗脚水。
夜色像一瓢放凉了的稠米汤,缓缓漫过双水村的沟峁梁塬。
孙家的新窑里,煤油灯捻子挑得不高,一团昏黄的光晕刚好罩住炕桌这一片。
少安盘腿坐在炕桌这边,裤腿卷到膝盖,。他手里捏着半截铅笔,面前摊着那个写满了药材种植方案的笔记本,纸页边都磨起了毛。
王满银斜靠在炕桌另一头,背后垫着卷起来的铺盖。他脱了外衫,只穿件无袖汗褂,露出精瘦却结实的胳膊。
窑里有些闷,他拿起把破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风都是热的。
“姐夫,你今天在村委说的那些……关于土质和深耕的,我后来细想,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个理儿。”
少安抬起头,眼睛里映着跳动的灯焰,“我们学土壤学,书上讲砂壤、黏土、ph值,可一落到咱这具体的地块上,总觉得隔着一层。你今天一说排水、底墒,我脑子里那层纸‘噗’就捅破了。”
王满银笑了笑,蒲扇停下,指了指笔记本:“道理是相通的。你们现在有这么个机会,村里支持,知青有热情,你正好趁着回学校前这段日子,带着他们把这份方案往实里做,往细里抠。这不是纸上谈兵,是真刀真枪检验你肚子里墨水的时候。”
少安用力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页上“排水沟深度”几个字。他想起白天在教室里,大伙儿围着方案你一言我一语,那股热气腾腾的劲儿,心里也跟着发烫。
“来,咱们再把几个要紧的关节捋一捋。”王满银坐直了些,蒲扇搁在炕席上,手指点向笔记本,“先说选地。你们最后定的是东坬那块阳坡地,砂性土,向阳,坡势也缓,排水没问题。但有一点——坡地保水差。远志甘草头一年苗期,最怕旱。你打算咋办?”
少安眉头蹙起来,手指在“灌溉”那一栏划拉着:“我们商量着,从东拉河二级抽水站引水,沿着坡脚挖条浅渠,再用脸盆泼浇……”
“费工,还费水。”王满银摇摇头,“东拉河夏天水也不宽裕。我提个土法子,你琢磨琢磨——‘窝灌’。在每株苗子周围,用锄头挖个小浅窝,下雨时蓄水,浇的时候水直接灌进窝里,一点不浪费。
平时用秸秆、碎草把窝子盖上,减少蒸发。这法子老辈人种瓜种菜常用,挪到药材上,一样。”
少安眼睛一亮,抓起铅笔就在笔记本边角唰唰记下,嘴里念叨:“窝灌……覆草……对,这样既省水,又能保墒!”
他笔下飞快,仿佛又回到了去年冬天,姐夫坐在同一个炕头上,帮他梳理那些数理化难题的情景。那时候灯光也是这样昏黄,姐夫的声音也是这样不紧不慢,却总能把他混沌的思绪理得条清缕晰。
“再说施肥。”王满银等他记完,才接着说,“你们方案里写‘以垛堆肥”为主,但药材的肥比农作物的肥还是有区别的。
你得领着知青,提前把肥堆起来,可以多掺些河泥、烂树叶,封严实了沤,比寻常垛堆肥多沤半月,这肥更熟,劲道绵,不伤根。”
少安边记边点头:“这个我记下了,明天就跟刘军他们说,先在牲口棚边上找块地堆肥。”
“还有间苗和定苗。”王满银的声音在安静的窑洞里显得格外清晰,“书上讲按尺寸留苗,可地里长得不一般齐。你们到时候下地,不能光拿尺子量。得看苗情——叶子肥厚、颜色油绿的,优先留;细弱发黄的,哪怕尺寸够,也得拔了。这叫‘看苗留苗’,老庄稼把式都懂。你跟知青们讲的时候,把道理说透,他们聪明,一点就通。”
就这样,一条一款,从种子处理时的温水浸泡时长,到病虫害防治时该收集哪些草木灰、烟叶水,再到雨季来临前排水沟该怎么加固、怎么在坡地分段拦蓄水土……王满银掰开了,揉碎了,讲得全是地里能直接用的实在法子。有时他停下来,让少安说说自己的想法;有时少安提出疑问,他便用更浅显的比喻解释。
窑窗外,偶尔传来几声狗吠,或是谁家晚归人沉重的脚步声。灯里的油渐渐浅下去,少安起身挑了挑灯捻,光又亮了些。他年轻的脸上毫无倦意,只有一种汲取知识时特有的专注和兴奋。
“姐夫,”少安忽然停下笔,抬起头,眼神有些复杂,“你……你咋懂这么多?这些法子、窍门,有些书上提过,可更多是书上没有的。你……”
王满银拿起蒲扇,又缓缓扇了几下,昏黄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我呀,”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少安看不太分明的意味,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我也一直在学习,你以为天上掉下来的……,”他看向少安,目光温和,
“你多学几年,站得高了,也会一样,游刃有余,触类旁通,”
少安喉头动了动,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来,只是用力点了点头。他重新埋首于笔记本,将姐夫今晚讲的这些“零碎”,一字一句,郑重地记在那份集体讨论出的方案旁边。字迹工整,仿佛在镌刻某种承诺。
第二天一早,王满银推着自行车离开双水村时,日头刚爬上东拉河对面的山脊。少安和少平,兰香送他到村口老槐树下。
“回吧,”王满银踹开车支架,“按昨晚说的,一步步来。遇到拿不准的,就多商量,多试验,县农技站有种植药材资料,让村里去借。再不行,往罐子村捎个话。”
“哎,我记下了,姐夫。”少安应着,看着王满银骑上车,身影在黄土路上渐行渐远,变成一个小点,最终消失在拐弯的土崖后面。
他站在原地,直到再也听不见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才和少平,兰香一起转身往回走。少安脚步很轻,心里却有一股气在顶着。
从那天起,孙少安便和知青们一头扎进药材种植的学习和实验中。
他也成了双水村药材种植实验的实际牵头人。他领着刘军、周明、林晓那些知青,一头扎进了东坬那片坡地。
清晨露水还没干,他们就扛着尺杆、拉着绳子去丈量划区;晌午日头毒,他们戴着草帽蹲在地里,用手捻土,讨论深耕的深度和基肥的铺撒方法;
傍晚收工后,也不急着回去,就在大队部那孔闲窑里,和知青们一起围着一盏煤油灯,翻阅村干部从县农技站借回来的、纸张发黄脆响的资料,争论着播种密度和苗期管理的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