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蛾在掌心轻轻扑动,翅膀扫过指缝,带着一丝微温。陈无涯没有用力,只是缓缓张开五指,任那点灰影被帐外吹进的风卷走。
他盯着帘子晃动的方向看了片刻,随即抬手,从案头竹筒里抽出一支令签,敲了敲桌面。
脚步声很快响起,年轻弟子低身入帐,没说话,只等吩咐。
“把信封交给李文书。”陈无涯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记住,要让他在青石口驿站登记台前‘失手’掉落,最好当着那个穿巡查服的人面。”
弟子点头:“是。要不要再安排人故意争执几句,引他注意?”
“不必。”陈无涯摇头,“越自然越好。他若真盯了三天告示,早就在等动静了。我们只要给他一个能拿走的东西就行。”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桌角那张假调度令的副本上。“南线三村的加运告示都贴好了?”
“昨夜就贴了,字体、印章都照您的样仿得一模一样。今早还有村民围着议论,说终于要补粮了。”
“很好。”陈无涯指尖轻点桌面,“让搬运队也动起来。午时出发,经青石口去南谷,装十辆空车,每袋粮都拍上土,看着像满的。路上让他们大声谈——说什么‘主营快搬空了’,‘后天就得撤主力’。”
弟子记下,正要转身,又被叫住。
“等等。”陈无涯从抽屉取出一张新纸,提笔写下几行字,封入另一只竹筒。“把这个送到北线哨塔,让他们今晚起彻夜点火,火势要乱,别排阵型。就说……后勤出了岔子,调度混乱。”
弟子接过,低声问:“万一敌人看出是假象?”
“他们不会。”陈无涯靠回椅背,左手搭在桌沿,指节微微泛白,“一个人信了谎话,就会自己替你说服自己。他看到增粮告示,看到搬运队,看到火光调度,四面八方都在告诉他‘中原军慌了’——这时候,谁还会去想这是不是圈套?”
弟子不再多问,领命退下。
帐内重归安静。陈无涯没有动,视线落在墙上那张南线地形图上。青石口、南谷旧堡、三条粮道交汇点,都被红笔圈出,像几处未结痂的伤口。
他抬起右手,慢慢揉了揉左臂内侧。那里不像昨夜那样刺痛,却像有根锈铁丝缠在筋脉里,一动就扯着发麻。他知道这是错劲残留的征兆,系统没提示恢复,说明还没到解离的时候。
但这不重要。只要还能动,还能想,就够了。
不多时,老吴头拄着拐杖进来,袖口沾着露水,鞋底带泥。
“双联页的事办妥了。”他开口,“每本册子都盖了骑缝印,交接人按手印,时间写得清清楚楚。今早有个文书想偷懒不登记,被我当场喝住。”
“有没有异常?”
“有。”老吴头压低声音,“南线第三村的记事册上,昨夜登记了一趟‘药材补运’,可我没收到货。送药的是个穿号衣的,名字写着‘张七’,但交接时手印模糊,像是蘸水不够。”
陈无涯眼神一凝:“人呢?”
“走了。说是赶回主营报备。”老吴头冷笑,“可他走的是山后小路,不是官道。”
陈无涯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那本薄册,翻到昨日记录页。他在“张七”这个名字上画了个圈,又在旁边标注“非轮值,无备案”。
“盯住这条线。”他说,“从今天起,所有自称押运的,必须由流民营派出两名识字老人共同验明身份,缺一不可。若有推拒,当场扣下。”
老吴头点头:“明白。你是想逼他们再动手脚?”
“不是逼。”陈无涯合上册子,“是请。他们既然喜欢改账本,那就让他们继续改——改到我们能顺藤摸瓜为止。”
老吴头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你这法子,比硬抓还狠。人在明处装老实,你在暗处布网,等他自以为得手,其实早进了笼子。”
陈无涯没接话,只低头看了看案上的沙漏。细沙已流过三分之二,接近拂晓。
“弟子去盯山后石缝了。”他说,“该来的,总会来。”
话音落下不过半个时辰,弟子便悄然返回,手中攥着一块油纸,边缘已被露水浸软。
陈无涯接过,展开摊在灯下。纸上画着几道斜线与圆点,杂乱无章,像是孩童涂鸦。
他没有立刻解读,而是将油纸倒转过来,从背面逆着光看。那些符号在昏黄灯影中重新排列,竟显出六字小字:“粮增,守松,可袭。”
系统提示在脑中响起:“错误理解密文方向,触发反向解码。判定合理,还原原始情报。”
他缓缓闭眼,再睁开时,眸底已沉。
成功了。
他们信了。
他将油纸凑近烛火,一角燃起,迅速化为灰烬,落入铜盆。
“传令下去。”他提笔写下新的命令,“南谷旧堡即刻设立临时转运点,每日辰时、午时各有一队轻装士卒进出,车辆必载粮袋,哪怕空的也要堆满。守军减至二十人,全为精锐,藏于两侧山谷,不得露面。”
弟子接过命令,正要走,又被叫住。
“等等。”陈无涯从案底抽出一张图纸,封面写着“紧急撤离路线”,实则绘有南北两谷夹击埋伏图。他将图塞进另一个信封,放在案头最显眼处。“这个,也让‘张七’之类的人,有机会看见。”
“您是想让他们再送一次情报?”弟子问。
“不是想。”陈无涯淡淡道,“是必须。他们若不来取,反倒麻烦了。”
弟子离去后,老吴头站在帐门口,望着远处晨雾中的营帐轮廓,低声道:“你就这么肯定,他们会往南谷打?”
“不一定。”陈无涯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划过南谷位置,“但他们一定会派人来探虚实。而只要人来了,就会留下痕迹。我们不急着抓,只等着看——看谁会动,看谁会慌,看谁会忍不住去碰那张‘撤离图’。”
老吴头默然片刻,终是点头:“好。我去盯着流民营的交接,一个手印都不能少。”
帐内只剩陈无涯一人。
他坐回案前,翻开双联页记事册,一页页核对。手指划过一个个名字,忽然停在一处——昨夜本应轮休的巡查卒,却在南线第二村的交接栏里留下了手印,时间是丑时三刻,远超押运时限。
他用红笔圈住那枚手印,又在旁边写下“越界,伪职”四字。
窗外天色渐亮,晨雾未散。一名士卒送来早饭,见他仍坐着,犹豫道:“陈公子,吃点东西吧。”
陈无涯摆手:“放那儿。”
士卒退下。他没有碰饭食,反而从抽屉取出一只空竹筒,将刚刚抄录的三个人名卷好塞入,封口。
片刻后,另一名弟子入帐。
“北线哨塔已点火,火势杂乱,如调度混乱状。”弟子汇报,“南谷搬运队也已准备就绪,午时准时出发。”
陈无涯点头,将竹筒递出:“把这个送到伏击队手里。记住,只有队长能打开。”
弟子接过,正要退出,帐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骚动。
紧接着,一名流民营老人匆匆跑来,在帐外喘着气:“陈公子!刚才有个穿号衣的来领粮单,手印按得歪歪扭扭,我问他名字,他答不上来,转身就往山后跑了!”
陈无涯缓缓站起身,左手扶住桌沿,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没有说话,只看向地图上南谷旧堡的位置。
那里,一条细线正从青石口蜿蜒而来,像一道即将落地的雨痕。
他的手指轻轻敲了一下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