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侦察机发出了信号,但林薇很清楚,这里依然是战区的边缘地带。
日军的工兵联队虽然覆灭了,但周围必定还有零星的搜索队和巡逻兵。以他们现在的状态,遇上任何一支哪怕只有三个人的小分队,都可能是灭顶之灾。
他们没有贸然走出丛林。
在那架飞机离开后,三人拖着伤体,钻进了一处隐蔽的岩洞。
这一躲,就是整整一天一夜。
这一天一夜,是他们生命中最漫长的时光。
没有水,没有食物,没有药。
只有伤口不断传来的剧痛,和因失血过多而引发的阵阵眩晕。
赵铁山几次陷入昏迷,都被林薇和燕子硬生生地唤醒。他们不敢睡,怕这一睡,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直到第三天的清晨。
远处,传来了汽车引擎的轰鸣声。
那不是一两辆车,而是一整支车队,正以一种不顾一切的、甚至有些疯狂的速度,向这边冲来。
“听声音……”燕子贴着岩壁,虚弱地说道,“是美式道奇卡车,还有吉普车。是我们的人。”
……
河滩边的公路上。
师长周志道跳下吉普车的时候,甚至没等车停稳。
他那一身笔挺的将官服,此刻满是褶皱,眼窝深陷,胡茬满面。显然,这两天两夜,他一分钟都没有合眼。
“搜!给我搜!”
他对着身后的警卫连吼道,声音嘶哑,“就算是把地皮翻过来,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师座!那边!”
一名眼尖的警卫排长,突然指着河滩边的一处乱石堆。
那里,三个互相搀扶的、几乎看不出人形的身影,正步履蹒跚地,从晨雾中缓缓走出。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
整个警卫连,一百多号人,在此刻鸦雀无声。
那三个身影,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泥塑。
他们身上的军装早已成了布条,挂在满是伤痕的身体上。
泥浆、血污、火药的烟熏,在他们身上结成了一层厚厚的硬壳。
赵铁山是被架着的,他的一条腿拖在地上,留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周志道看着这一幕,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他迈开腿,想要冲过去。
但跑了两步,他又猛地停住了。
他看到,那三个“泥塑”,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并没有欢呼,也没有倒下。
而是凭借着最后的一丝意志,挣扎着,推开了彼此搀扶的手。
他们努力地想要站直身体。
想要整理一下那根本无法整理的军容。
林薇站在中间,赵铁山和燕子在两侧。
三人摇摇晃晃,却倔强地昂着头。
周志道大步走上前,眼眶瞬间红透。
他张开双臂,想要给这三个九死一生的英雄一个拥抱。
但当他走到近前,看清三人垂在身侧的手时,他的动作,僵住了。
三人的手,都死死地攥着。
因为用力过猛,指节已经发白,指甲甚至嵌入了肉里,渗出了血丝。
他们的手里,似乎攥着什么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哪怕是昏迷,哪怕是死,也不肯松开分毫。
“这……这是……”
周志道的声音在颤抖。
赵铁山看着师长,那张被烟熏得漆黑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
他艰难地,抬起那只攥成拳头的手。
然后,缓缓地,在周志道面前,摊开。
“哗啦……”
一阵清脆的、金属碰撞的声音响起。
十几枚沾满了鲜血和泥土的金属铭牌,从他的掌心滑落,被那根串在一起的细绳牵着,在风中轻轻晃动。
每一块铭牌上,都刻着一个名字。
铁牛、地老鼠、老拐、二狗子……
十六个人。
除了他们三个,剩下的十三个,都在这里了。
“报告……师座。”
赵铁山的声音,沙哑,微弱,却字字千钧。
“‘狼豹’突击队……奉命炸毁敌巢穴……任务……完成。”
他看了一眼手中那些还在晃动的铭牌,眼泪,终于冲刷出了两道洁白的泪痕。
“全员……归队。”
这一声“全员归队”,像一把刀,捅穿了在场所有人的心。
警卫连的士兵们,很多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此刻却一个个红了眼圈,别过头去,不敢再看。
周志道看着那一把带血的铭牌。
他伸出双手,颤抖着,捧住了赵铁山那只粗糙的大手,像是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好……好……”
这位以铁血着称的师长,此刻却哭得像个孩子。
泪水滴落在那些冰冷的铭牌上,洗去了上面的尘土,露出了下面那个滚烫的名字。
“兄弟们……”
周志道哽咽着,对着那把铭牌,深深地低下了头。
“我周志道,接你们……回家!”
林薇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
她没有哭。
她的眼泪,早在那个排污井的洞口,就已经流干了。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越过人群,望向北方。
那里,是战场的方向。
也是这十三个兄弟,魂归的地方。
“敬礼!!!”
警卫连长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
“唰!”
一百多名士兵,齐刷刷地举起右手。
向着这三个幸存者。
向着那十三个牺牲者。
致以最崇高的、无声的军礼。
晨风吹过河滩。
那些铭牌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就像是逝去的英灵,在低声诉说着最后的誓言。
山河无恙。
英雄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