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应星立在中央,指尖划过六边形铁架,触感如抚钢铁骸骨。
“此物名‘一窝蜂’。”
他语速如报数,无悲无喜,“三步锻骨,一步诛心。”
“第一步锻骨:百炼精铁为框,每边三十二孔,孔壁磨镜,不容毫发之阻……”
“第二步装箭:三年桦木为杆,箭尾缠麻增推,箭头淬钢透甲……”
“第三步合装:桐油麻绳固身,总引穿心而过……”
每一个字都在抢时间,从倭寇刀锋下抢,从故乡冷烟里抢。
“其弱在木——”他忽然顿住,指尖叩击框架接缝,“温湿度剧变易裂,需蜂蜡密封;其利在密,三十二箭齐发,专破倭寇散兵阵!”
墙角“当啷”暴响!李铁山抡起新锻棍刀,刀弧撕开惨白光,映亮猩红双眼:
“还有这‘棍刀’!五年枣木浸桐油三日,锻刀三十折,淬火见真钢!”
他拇指抹过刀背粗糙捶痕,沙声说:
“这痕迹留着!让崽子们记着,倭寇的足轻胴,比糙铁硬十倍;,护胸不护颈、护背不护腰,最脆是咽喉与肋下软甲。“乡亲的血,比桐油烫百倍。”
“ 棍刀长三尺七,前端开刃三寸,既能劈甲,又能戳刺——专扎肋下软缝!”
言罢,他拎桶暴起,整桶冷水劈头浇向旺火!
“滋啦——!!!”
白汽狂涌如瘴,吞没半间工坊,呛得人肺叶生疼。
“练!!”李半天吼声炸裂,喉头迸血,“火铳换引信、一窝蜂齐射、棍刀劈喉、迅雷铳点杀、暴雨梨花针封路,现在就把命押上去练!
现在就把命押上去练!”
兵士冲进雨幕,分四股沉默洪流。
第一股练迅雷铳,兵士半跪雨中,枪托抵肩,枪管裹着防雨油布。
王来聘拎着靶牌疾走,吼声穿透雨帘:
“迅雷铳装弹慢,三息一发!但铅弹重三钱,五十步内可穿足轻胴前胸!瞄准倭寇心口,别打甲片!”
王来聘大喊:
“都看清这‘迅雷铳’!六管如莲,一转续命!”
“它装填虽慢,但胜在刹那连珠!倭寇冲来,你便稳住气息——转动手柄,管管相继,发发追魂!”
“这六发铅弹,不是你一发一发打的,是你一口气,为他们敲响的六声丧钟! 转完这六下,我要你面前五十步,再无一个能站着的足轻!”
(注,迅雷铳,明代简易版加特林,可一口气转动发射六发子弹)
李半天掐着漏壶,脖颈青虬盘突:“拔!插!点!三息!!”有人手抖,引信坠泥。
他揪起兵士衣领,指戳漆黑雨夜:“那黑里是琉球!你慢一息,岛上就多个人被倭刀刨开肚子!”
一名兵士手抖,火药洒在泥里。
王来聘一脚踹在他膝弯,将靶牌怼到他眼前,靶心画着红圈,圈外标着“甲片”,圈内写着“心口软处”。
“倭寇会缩肩挡胸!你得等他抬刀的空当,打他肋下!”
第二股练暴雨梨花针,沉声道:“一触可射三十六针,百步之外穿重甲。”
另一侧,宋应星蹲在“一窝蜂”旁,将总引凑近火折。
“放。”
嘶——
“咻咻咻咻——!!!”
三十二火箭撕裂雨幕,如复仇蜂群扑向木靶。火光猛胀,木屑炸成齑粉,混着雨水簌簌落下。
朱徵妲立廊下,雨水沿瓦当滴成珠帘。
“蜂蜡。”
宋应星点头,以指为刮刀,挖起蜂蜡狠狠抹进火箭槽缝隙:“蜡封缝隙,能抢两息。”
“够用了。”她眼中映着火光与夜色,“两息,够倭寇阵型裂开口子。”
廊下,王来聘的棍刀已劈断第七根木桩。
“劈喉!不是劈木头!”他刀尖挑飞一粒石子,砸向兵士面门,“倭寇会躲会叫!会把你同袍的肠子甩在你脸上!你现在劈的是什么?!”
兵士双目赤红,狂吼一声,棍刀裹挟风雷劈下,木桩闷响,笔直劈成两爿!
雨更暴,天穹似漏。
程宗?立在暴雨中,沙漏倒举,水流如箭:“一息——拔!二息——插!三息——”
“砰!!!”
铳口喷火,钢珠贯穿靶心。三架“一窝蜂”齐齐咆哮,
火箭如死亡黑云,吞噬整片靶墙。
“废物!”王来聘将火折塞进新兵颤抖的手,
五指攥住他腕间脉搏:“这脉搏就是战鼓!它停之前,你的手不能停!”
角落,狗娃扛着小号迅雷铳,守着迷你“一窝蜂”。
短柄棍刀的刀柄,被他指甲刻满村名。雨水淌进眼,他抹了把脸,分不清雨泪。拔火绳、插引信、转齿轮、劈木桩……他做得一丝不苟劈木桩……他做得一丝不苟,沉默如锻铁。
“砰!咻——咔嚓!”
三响齐发!钢珠中靶,火箭覆目标,木桩断裂。
他咧嘴想笑,喉咙发紧,只把刀柄攥得更紧。
雨水混着泪水,砸在刀柄刻痕上,
浇灌那片血浸的故乡泥土。
一只沉手按在他肩,是程宗?,没说话,只重重按着,似要把什么压进少年骨血里。
宋应星在雨中疾走,补蜂蜡、调仰角,声音穿透雨幕:
“仰角五度,射程增二十步!此雨此箭,八十步内洞穿胴丸甲,三百步外仍能裂骨。”
李铁山挨个敲击棍刀连接处,吼道:
“锁死了!这连接处就是你骨缝!骨缝开了,人还能战吗?!”
左光斗立在廊下阴影中,喃喃:“火铳破甲,蜂群碎阵,棍刀反扑。
此非战法,是连环杀局。”
朱徵妲的目光越过火光汗汽,望向雨幕深处。
“协同……”她轻声说,“铳手破甲,一窝蜂洗地,棍刀手……不止护翼。”
字字如锤击铁砧:
“是收割。”
“再来——!!”程宗?的吼声撕开裂帛,直冲天际。
惊雷炸响!惨白电光鞭笞大地,照彻每张扭曲的脸、每把冰冷的铁。
铳口怒吼、火箭尖啸、兵士战嚎,与雷鸣交织,拧成天地间血肉钢铁的霹雳。
钢珠与火箭挣脱桎梏,被天地人共鸣之力灌注,撕裂雨幕,洞穿命运。
夜最深时,雨骤歇。
满地泥泞,水洼呜咽,铁锈与硝石气味弥漫。
朱徵妲踏过校场,脚下灼热弹壳与冰冷残骸挤压,碎响如骨摩擦。
她驻足,抬头。
云破处,寒星乍现,排列疏朗,恰如九霄之上,铺开的琉球海图。
星位即岛礁,星光即航路。
“噼啪。”
校场边缘,那具经狗娃调试、宋应星校准的“一窝蜂”,因昼夜温湿度剧变,木质框架应力迸发,裂出细痕。
—正应了宋应星此前所言“其弱在木”。
朱徵妲耳廓微动,未回头。
苍穹之上,一颗流星骤然划过,燃烧轨迹与海图中指向琉球主岛的进军虚线,严丝合缝重合一瞬。
星芒如针,刺透天幕;海图为布,承纳烽烟。
地上,是人力锻打、蜂蜡封存、浸透汗泪恨的凡铁。
天上,是亘古燃烧、偶然垂顾、照彻航路血火孤忠的辰光。
这一瞬,凡铁承天象轨迹,天象映人间刀兵。
人力穷尽处,天命为之低昂。
万籁俱寂。
裂响消弭,流星坠远。
唯余锋芒——
在泥土与星光间、泪与血间、弓弦间——
在温热泥土与冰冷星光间,在未干泪与未冷血间,在将发未发的弓弦间——
铮然作响。
锋芒所指,是人力与天命在绝境中锻打而出的征途。
(本章完)
【陈秀解密】本章密码已破译
详见【作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