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清策离去后,昭宁殿内重归寂静,只余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怜舟沅宁指间捻着那方江南古墨,墨质细腻,暗香沉静,确非凡品。
他总能在这些细微处,精准地触到她心绪的弦。
同窗之谊……她将墨锭轻轻搁在御案一角,与那支朱笔并排。
父君温润的眉眼与慕容兰香如今阴鸷的面容在脑中交错,隔着重年光阴,透出森然的寒意。
她似乎还有许多话,没有在慕容兰香那里问清楚。
“絮棠。”
“奴才在。”
“随朕去瞧瞧慕容家主。”她起身,玄色常服袖摆拂过案沿,“静思了这些时日,想来……也该有些心得了。”
慕容兰香被安置在宫中一处僻静宫苑,虽不及她慕容本家的豪奢,却也一应俱全。
怜舟沅宁未让人通报,径直入了院门。院内积雪扫得干净,露出青石板路,几株老梅虬枝盘错,点缀着零星红蕊,在素白天地间显得格外冷艳。
慕容兰香正坐在暖阁窗边,对着一局残棋,手指间夹着一枚黑子,久久未落。听闻脚步声,她缓缓抬头,见到来人,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惊诧,随即化为深潭般的平静。
她放下棋子,起身,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罪臣慕容兰香,参见陛下。”
“慕容家主何必自称罪臣。”怜舟沅宁虚抬了抬手,目光扫过棋局,“禁足静思,是让你想清楚些事情,并非定罪。”
她走到棋局对面坐下,指尖拈起一枚白子,在指间把玩。“家主好雅兴,这残局……似乎困顿已久。”
慕容兰香垂眸:“闲来无事,聊以解闷罢了。棋局如世事,进退两难之时,总是多的。”
“哦?”怜舟沅宁落下一子,位置刁钻,瞬间盘活了白棋一角看似无救的局势,“朕却觉得,有时看似死局,只需一步,便可豁然开朗。端看执棋之人,敢不敢落子,又……能否承担落子之后的后果。”
慕容兰香盯着棋盘,瞳孔微缩。
她沉默片刻,执起黑子,应对了一步,虽未让黑棋溃败,却也将怜舟沅宁那手妙招的攻势化解了大半。
“陛下棋艺精湛,罪妇佩服。”她语气恭谨,却不卑不亢,“只是棋局可复盘,世事却往往……落子无悔。”
“说得不错。”
怜舟沅宁微微颔首,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窗外那株红梅,“就譬如有些旧事,一旦发生,便再难回头。慕容家主如今居丹枫城,又曾游历江南,可知这丹枫城的冬雪,与江南的冬雪,有何不同?”
慕容兰香执棋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面上依旧平静:“江南雪软,落地即融,带着水汽的缠绵。丹枫城雪硬,北风一吹,如同砂砾,刺骨寒凉。”
“是吗?”怜舟沅宁指尖的白子轻轻敲在棋盘边缘,发出清脆的响声,
“朕却听说,江南也曾有过大雪封门之时。尤其……数十年前,家主与朕之先父君同在江南求学那段岁月,似乎就遇上过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
暖阁内炭火熊熊,慕容兰香的背脊却瞬间僵直。她缓缓放下黑子,抬起头,直视怜舟沅宁:“陛下想知道什么?”
怜舟沅宁迎着她的目光,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无声的较量如同暗流汹涌。
“朕只是好奇,”怜舟沅宁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天气,“一段同窗之谊,为何会让慕容家主,对朕之先父君……乃至朕这凤伶皇室,生出如此刻骨恨意?”
慕容兰香脸上血色尽褪,嘴唇紧抿,眼底翻涌着剧烈的情绪,怨毒、痛楚、追忆……最终都化为一片深沉的死寂。
“陛下说笑了。”她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极其僵硬的笑,“先凤君风光霁月,罪妇岂敢……岂敢有半分不敬。至于皇室,慕容家世代忠良,更无不臣之心。”
“忠良?”怜舟沅宁轻笑一声,将那枚白子“啪”地一声按在棋盘天元之位,瞬间搅乱了整个棋局,“慕容家主,朕耐心有限。”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最好一直想不清楚,否则……”
说完,她不再看慕容兰香瞬间惨白的脸色,转身离去。
慕容兰香独坐在被打乱的棋局前,手指死死抠住棋盘边缘,指节泛白。
许久,她猛地一挥袖,将满盘棋子扫落在地,黑白玉石噼里啪啦滚了一地。
—骁骑宫—
从慕容兰香那压抑冷寂的宫苑出来,外头的风雪似乎更大了些,扑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却吹不散心头那团因旧事疑云与慕容兰香油盐不进而生的郁结。
怜舟沅宁拢了拢大氅,脚步未停,却并未回昭宁殿,而是转向了骁骑宫的方向。
尚未走近,一股独特的、混合着焦香与甜糯的气息便顺着风飘了过来,与宫中惯有的龙涎香、檀香截然不同,带着一种粗糙而真实的烟火气。
宫人见到她,正要通传,被她抬手制止了。
她放轻脚步走进院内,只见庭院角落避风处,竟真的支着个小泥炉,炉火正旺,上面架着几个黑乎乎、其貌不扬的东西,正是那香气的来源。
许清风蹲在炉子前,手里拿着根树枝,正小心翼翼地翻动着那几个“黑炭块”。
他穿着一身利落的窄袖骑射服,外面随意罩了件厚棉袍子,未戴冠,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皮绳束在脑后,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额前,被炉火映得泛着暖棕色的光泽。
他专注地盯着炉火,鼻尖冻得微红,侧脸线条在跳跃的火光中显得格外清晰俊朗,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亮晶晶的,映着火光,像两簇跃动的小太阳。
怜舟沅宁站在廊下阴影里,静静看了他片刻。
许清风终于察觉到视线,猛地回头,看到她,眼睛瞬间瞪圆了,像是受惊的大狗,随即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灿烂至极的笑容,扔下树枝就跳了起来。
“沅宁!你怎么来了!”他几步跑到她面前,带着一身烟火气和蓬勃的热意,伸手就想拉她,又想起自己手脏,连忙在袍子上蹭了蹭,才小心翼翼地握住她微凉的手,塞到自己温暖的掌心里捂着。
“外面冷死了,快进来!”他拉着她就往殿内走,语气欢快,“你来得正好,我烤的红薯快好了!香吧?我跟宫外老农学的法子,保证比御膳房做的好吃!”
怜舟沅宁任由他牵着,感受着他掌心滚烫的温度和絮絮叨叨的活力,紧绷的神经不知不觉松弛下来。
殿内炭火烧得足,暖意融融,混合着烤红薯的香气,有种令人安心的踏实感。
许清风将她按在铺了厚垫的椅子里,又风风火火地跑出去,片刻后端着一个粗陶盘子进来,里面放着两个刚刚剥开一半、露出金黄软糯内瓤、冒着腾腾热气的烤红薯。
“快尝尝!小心烫!”他用小银匙挖了一勺最软糯、几乎要流蜜的芯子,仔细吹了吹,递到她唇边,眼神亮得惊人,满是期待。
怜舟沅宁看着他被炉火熏得微黑的手指和鼻尖,再看看眼前这勺散发着粗犷甜香的食物,与她平日用的那些精致御膳天差地别。她微微迟疑了一瞬,还是张口含住了。
甜,滚烫的甜,带着焦香和薯类特有的绵密,瞬间在口中化开,暖流一直蔓延到胃里,奇异地抚平了胸口的滞涩。
“怎么样?好吃吗?”许清风凑近了些,眼巴巴地望着她,呼吸几乎拂在她脸上。
怜舟沅宁慢慢咽下,点了点头:“嗯,很甜。”
许清风立刻眉开眼笑,像是得了天大的夸奖,自己也挖了一大勺塞进嘴里,被烫得直抽气,却还是满足地眯起了眼:“是吧是吧!我就说好吃!”
他挨着她坐下,一边呼呼吹着气吃着红薯,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闲话,说明煜今天又学了几个新字,说明煊爬得越来越快,差点追不上,又说厉锋今天出了个多大的洋相……
他从不问朝政,不问烦忧,只将他世界里那些简单、快乐的事情捧到她面前。
“许清风……”
“嗯?”
“有时候朕会觉得,有你……真好。”
“真的?”
“嗯。”
她忽然伸手,用指尖轻轻揩去他唇角沾上的一点焦黑。
许清风话语一顿,身体僵住,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
他愣愣地看着她,琥珀色的眸子像是浸了水的琉璃,清澈见底,映出她此刻柔和了些许的眉眼。
“沅宁……”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紧张。
怜舟沅宁没有收回手,指尖顺着他的唇角,轻轻抚过他温热的脸颊。
许清风呼吸一滞,心脏狂跳起来。他像是被蛊惑了一般,缓缓倾身,靠近她。
两人的距离近得能数清彼此的睫毛。
他的目光落在她淡色的唇瓣上,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渴望。
怜舟沅宁没有动,也没有推开他。
许清风像是得到了默许,不再犹豫,轻轻地、带着些许颤抖地,吻上了她的唇。
起初只是唇瓣相贴,温热而柔软。他的吻技依旧带着点莽撞的青涩,却无比真诚。怜舟沅宁能感受到他急促的心跳和小心翼翼的珍惜。
她闭上眼,微微启唇,回应了这个带着红薯甜香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