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听雪亭孤悬梅林深处,如同一枚被时光遗忘的烙印。康熙朝的朱漆早已剥落,露出斑驳的木痕,檐角风铎锈死在暗影里,再无半分声响。四周梅树虬枝盘曲,枝桠上凝结的薄霜在惨淡月光下泛着冷光,投出张牙舞爪的暗影,如同当年未散的冤魂。子时将至,万籁俱寂,唯有穿林而过的夜风呜咽如泣,裹挟着梅枝断裂的脆响,在空荡的亭台间回荡。
绵忻一袭玄色劲装,外罩深灰斗篷,斗篷下摆扫过积着枯叶的石板路,留下细碎的声响。他步履沉稳,手按腰间佩剑,目光如鹰隼般掠过亭台四周的阴暗角落——假山缝隙、枯树之后、残垣之下,每一处都可能暗藏杀机。影卫已按他的吩咐,潜伏在百丈外的隐秘处,弩箭上弦,气息凝敛,只待他一声令下。
亭中空无一人。石桌上积着厚厚的灰尘与落叶,石凳冰凉刺骨,月光透过破损的窗棂,在斑驳的地面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块,如同被割裂的真相。“我已依约而至。”绵忻立于亭中,声音不高,却穿透夜风,清晰传出,“阁下既设此局,何必藏头露尾?”
回应他的只有更紧的风声,卷起几片枯叶,在亭中打着旋,最终落在石桌的积灰上,留下浅浅的痕迹。
绵忻凝神戒备,指尖触到剑柄的冰凉,缓步走向亭柱西侧。那里的砖石与其他处不同,边缘有撬动的痕迹,一块青石板微微凸起,露出一道黑洞洞的缝隙,像是某种隐秘的入口。
他蹲下身,用剑鞘小心拨开松动的碎砖,指尖探入缝隙。触及一物——冰冷、坚硬,带着棱角,并非砖石的质感。缓缓取出,竟是一个尺许长的扁平铁盒,样式古朴,表面刻着模糊的缠枝莲纹,锁扣处锈迹斑斑,仿佛沉淀了数十年的光阴。
铁盒并未上锁。绵忻深吸一口气,指尖捏住盒盖,缓缓掀开。
盒内无机关暗器,只有三样东西,在月光下静静躺着。
最上方是一卷杏黄绫子包裹的帛书,边缘已脆化,轻轻一碰便簌簌掉屑。绵忻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展开——并非“真龙谱”,却是一份详实的实录,字迹清瘦工整,因年代久远而泛着黄褐色。开头一行字刺入眼帘:“康熙四十二年腊月二十三,西苑听雪亭,臣妾乌雅氏(德妃)遣侍女雅晴所见所闻实录,藏此以备不测。”
帛书上的记录比雅晴嬷嬷口述更为细致:不仅写明了良妃与黑衣太监的对话(“太子魇镇已成,皇后察觉必除之”“‘影’字组动手需干净,嫁祸风寒”),还记载了那枚青釉小瓷瓶的样式(“瓶口刻缠枝纹,瓶底有‘影’字暗记”),甚至提及德妃事后暗中查证,发现皇后薨前三日,确有“承影司”人员以诊病为名入宫。末尾钤着德妃的私印,朱红印泥虽褪色,却依旧透着决绝。
这是德妃当年埋下的铁证!绵忻心头一震,指尖抚过帛书的粗糙质地,仿佛触到了当年宫闱深处的寒意。
帛书之下,是一枚寸许长的银质钥匙,样式古老,柄端刻着一个微缩的飞鸟图案,与雅晴嬷嬷银簪上的纹路同源,只是更为精致。
钥匙之下,压着一张折叠的新纸条,墨迹未干,正是约他前来的笔迹:“帛书证旧案,钥匙启新局。‘真龙谱’不在宫闱,亦非皇陵。其所在,关乎国运,系于东宫。欲知详情,明日辰时三刻,东宫后园撷芳亭一见。独往为要。——知情人”
东宫!撷芳亭!纸条如同一道惊雷,炸在绵忻心头。“知情人”究竟是谁?是失踪的其木格?还是东宫内部的潜伏者?亦或是“飞鸟”故意设局,挑拨他与太子反目?
他迅速将帛书、钥匙贴身藏好,铁盒放回原处。刚起身,身后便传来破空之声——“咻——噗!”
一支弩箭从亭外老梅树的枝桠间疾射而出,直取他后心!箭速快得惊人,破空声几乎与箭至同步,带着致命的寒意。
绵忻身经百战,本能反应快如闪电。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拧身,斗篷下摆翻飞,弩箭擦着肋侧掠过,“夺”的一声钉入身后亭柱,箭尾剧烈震颤,箭簇上泛着幽蓝的毒光。
“有埋伏!”他厉喝一声,既是自保,也是给外围影卫发号施令。同时身形疾闪,扑向亭外一块半人高的假山石,借石为盾。
“咻咻咻!”
三支弩箭接踵而至,分别来自不同方向,封死了他所有闪避路线!埋伏者不止一人,且配合默契,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绵忻拔剑出鞘,剑光如练,“叮叮”两声脆响,格开两支箭,第三支箭擦着他肩头掠过,带起一串血珠,温热的血液瞬间浸透劲装。他借着剑势翻滚,躲至假山石后,肩头的刺痛传来,却丝毫不敢分心。
几乎在他藏身的瞬间,信号火箭冲天而起,尖锐的呼啸划破夜空!百丈外的影卫如鬼魅般现身,劲弩齐发,箭矢如暴雨般射向埋伏者藏身之处。梅林中顿时响起兵刃碰撞的铿锵声、人体中箭的闷哼声、杀手的短促呼喝声,打破了夜的死寂。
绵忻背靠假山石,撕下衣襟草草包扎肩头伤口,目光锐利地扫视战场。影卫人数占优,且训练有素,很快压制了局势。他看清杀手的装扮——黑衣蒙面,身形矫健,招式狠辣,更像是江湖亡命徒,而非“飞鸟”常用的死士或宫中侍卫。
“留活口!”绵忻沉声下令。
战斗片刻便结束。五名埋伏者,三人当场被射杀,两人受伤被擒。其中一人刚被按倒,便猛地咬破口中毒囊,嘴角溢出黑血,顷刻气绝。仅剩一人被影卫卸了下巴,死死按在地上,双目圆睁,眼神凶狠如狼。
绵忻缓步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谁派你们来的?”
杀手下巴被卸,无法言语,只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死死瞪着他,充满怨毒。
影卫统领上前搜查,从杀手贴身内衣缝里摸出一张油纸包裹的银票——面额五百两,印着京城“汇通”票号的记号。油纸内层,用极细的毛笔写着两行小字:“子时听雪亭,格杀爱新觉罗·绵忻。得手后,凭此据另一半至西城醉仙楼领余款。——东宫詹事府,王。”
东宫詹事府!绵忻瞳孔骤缩。太子属官机构!太子竟要杀他?即便兄弟间有权柄之争,也断不至于在宫中动此杀机。是有人假冒东宫名义嫁祸?还是太子真的被“飞鸟”控制,身不由己?
就在他心绪翻涌之际,影卫又从杀手腰带暗层里搜出一个蜡封的竹管。捏碎蜡封,倒出一卷紧裹的纸条,上面是几行潦草的血字,墨迹暗红,带着腥气,正是其木格的笔迹,却因仓促而有些扭曲:“二爷亲启:东宫危,太子非本心。‘飞鸟’以药控其神,以把柄挟其行。真龙谱事关太子血脉,速救!阅后即焚。——木格”
其木格!她果然没有背叛!绵忻心头巨震,握着纸条的指尖微微颤抖。她是以自身为饵,引开“飞鸟”的注意,同时冒险传递出这致命秘密!可她此刻身在何处?是否安全?
“以药控神”——这就解释了太子近来的反常举动!绵忻脑海中闪过太子那日复杂的眼神、袖口的烟火味,以及东宫侍卫的神秘出京,所有线索瞬间串联。而“真龙谱事关太子血脉”,更是抛出了一个惊天疑问:难道太子的血脉也有隐情?
“立刻搜寻其木格姑娘下落!”绵忻急声下令,“重点排查西苑太液池周边、废弃房屋、夹墙暗道!她既留此线索,必在附近,或有其他标记!”
影卫即刻分头行动。绵忻带着俘虏与关键线索,迅速撤离听雪亭,返回乾清宫附近的僻静院落——这里是他的临时居所,安全且便于议事。
他召来两位最信任的御医,皆是为皇帝诊治过、背景清白的老臣。“二位先生,”绵忻隐去具体人物,只问,“世间是否存在一种药物,能控制人心智、影响言行,却不伤及性命?”
年长的御医捻须沉吟:“世子,医典确有记载。西南苗疆、西域番邦有奇药,可致人幻听幻视、心神恍惚,或性情大变。若辅以催眠暗示、把柄要挟,短期内确能操控人之言行。只是此类药物阴损,被控者事后元气大伤,神智易受不可逆损伤。”
另一位御医补充:“验证之法不难——观其瞳色(是否涣散)、诊其脉象(是否紊乱)、闻其气息(是否有异常药味)。且此类控术需定期施药加固,必有固定接触之人。”
绵忻心中了然。当务之急,是尽快见到太子,验证其是否被药物控制,同时找出东宫深处的“飞鸟”内应。而撷芳亭之约,无论是否为陷阱,他都必须赴——那是救太子、寻“真龙谱”的唯一线索。
就在此时,搜寻其木格的影卫匆匆返回,神色凝重地递上一物:“世子,在太液池琼华岛附近的芦苇丛中,发现了打斗痕迹、少许未干的血迹,还有这个。”
那是其木格从不离身的银质小刀鞘,鞘身刻着乌苏部图腾,此刻却空无一物,刀身已不见踪影。鞘内侧,用鲜血草草画了一个箭头,直指东北方向(东宫方位),旁边还有一个歪扭的符号——像是被划掉的飞鸟,又像是变形的“东”字。
血迹未干,箭头指向东宫!绵忻心一沉:其木格定是传递完线索后,遭“飞鸟”追击,受伤被俘,她留下刀鞘,是暗示操控太子的人就在东宫!
“时间紧迫!”绵忻当机立断,“第一,将俘虏秘密押往王府密室,严刑审讯,务必挖出东宫詹事府‘王’姓官员的身份;第二,调十名精锐影卫,乔装成东宫侍卫、宫人,潜伏于东宫外围出入口,严密监控所有人员往来;第三,备齐解毒清心的应急药物(甘草、朱砂、薄荷等配伍);第四,即刻去请怡亲王,就说我有社稷安危之事相商,需他明日一早设法让我‘顺理成章’进入东宫,面见太子!”
影卫领命而去,院落内只剩下绵忻一人。他走到窗边,望向东北方向的东宫剪影,殿宇巍峨,却在夜色中透着诡异的沉寂。月光下,那片宫苑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吞噬着真相与人心。
子时已过,东宫的夜格外漫长。被药物控制的太子,此刻是否尚存一丝清明?那个隐藏在他身边、负责施药的“飞鸟”内应,究竟是詹事府的“王”姓官员,还是太子的近侍、甚至太子妃?其木格被掳至何处,是否会被用来胁迫太子,或是作为“真龙谱”的血脉钥匙?
明日辰时三刻,撷芳亭之约,是破局的关键,还是“飞鸟”设下的终极陷阱?他们是否会利用太子,诱杀绵忻,同时夺取德妃实录与银钥匙,彻底掌控“真龙谱”的秘密?
绵忻握紧怀中的银钥匙,指尖感受到纹路的凹凸,如同命运的刻痕。他知道,明日踏入东宫的那一刻,便是一场生死豪赌——赌太子尚有良知,赌其木格能够坚持,赌自己能在阴谋的中心,揪出幕后黑手,揭开所有谜团。
夜风穿过窗棂,带来远处宫墙的梆子声,三响过后,已是丑时。东宫的灯火稀稀落落,如同将熄的烛火,而一场关乎皇室血脉、江山社稷的风暴,正在这片沉寂中,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