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雷劈开乌云的刹那，薛明蕙听见了一缕极轻的玉声。
她认得这声音。五年前灯会那夜，谢珩身上的玉佩擦过她的袖角，便是这般清响。可谢珩不在这里——他正立于轮回镜前，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撑起光罩；而她站在城楼之上，两人隔着生死两界，遥遥相对。
她抬手抹去嘴角的血，指尖染红。咳出的血未及落地，便浮在空中，凝成细珠。同一瞬，胸口猛然一紧，仿佛另有一颗心跳渗入她的胸腔。
谢珩睁开了眼。
他本该倒下的。法力早已耗尽，骨骼如碎，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但他看见了——镜中映出她的身影：她正仰头望天，风拂起她的发丝，血珠悬停在她面前，连成一道红线。
他知道，那是她的血在寻他。
他咬破指尖，将血按在镜面。掌心还攥着半截断簪，沾血后微微发烫。他闭上眼，将残存的最后一丝气力尽数压入簪中，心中唯有一个念头：这一世，换我来接你。
薛明蕙忽然觉手心一热。
低头望去，只见自己飘在空中的血丝缓缓游动，勾勒出一道纹路。就在此时，一点金光自天而降，落在她掌心——是谢珩的血，带着温度，融进她的红线之中。
两股血交织缠绕，盘旋上升，最终拼成一幅完整的图卷。
璇玑图。
星轨开始转动，图心升起一道光柱，直冲云霄。那道欲劈向她的紫雷撞上光柱，非但未爆裂，反而被拉长、压缩，最终凝成一颗金色丹药，静悬于图中央。
风止了。
乌云裂开一角，露出半片青天。
薛明蕙喘息着，双腿一软，几乎跌倒。一只手及时扶住了她。
谢珩站在她身后，面色苍白，手臂仍在流血，却稳稳托住她的身子。他未言语，只将一支玉簪塞入她手中，随即覆上自己的手掌。
二人一同望着那颗金丹。
它缓缓落下，停在他们之间。触感温润不烫，像刚炼成的药丸，竟还有微微跳动之感。
这时，空中传来一道声音：
“十世情劫已满，因果归位，可许永世相守。”
仙界执法使自光芒中走出，身形半透明，衣袂飘然。他手持一卷金册，册上赫然写着他们的名字。
“你们可以回去了。”他说，“自此再无劫难，亦不再分离。”
薛明蕙摇头。
她挣开谢珩的手，向前一步：“若所谓的圆满，是让过去的我也永远困在那一夜、那场火、那把剑下，那我不认。”
她指向天上尚未散去的光影。那里浮动着模糊的人影——雪夜里为他挡矛的女子，牢狱中焚身而亡的妇人，宫变时饮下毒酒的宫妃……都是她，又不是她。
“她们也曾活过，也曾痛过。”她说，“我要去救她们。”
执法使皱眉：“逆行时空，打破轮回，此非善举，实乃逆天之道。你将失去一切，包括此刻所得的安稳人生。”
“我不求安稳。”她答得坚定，“我只愿她们都能走出各自的结局。”
脚步声响起。
谢珩走到她身旁，握住她的手。“她要去的地方，我便跟着。”他说，“哪一世她先死，这一世就由我先找到她。”
执法使沉默良久，终是点头：“既然如此，天道不阻痴心。”
他抬手一挥，金册合拢，身影渐淡，终至消散。
就在他消失的瞬间，谢珩胸口一震。一股暖流自心口涌出，蔓延至四肢百骸。他的背后缓缓展开一对光翼，由无数金点汇聚而成，宛如星辰连缀成的羽翼。
他俯身将她抱起。
“抓紧我。”他说。
她环住他的脖颈，下巴轻抵他肩头。光翼扇动，脚下石砖崩裂，紫气翻腾，一道通往未知的裂缝悄然浮现。
他们飞了起来。
风声呼啸耳畔，城楼渐小，整座京城化作一方棋盘。天穹裂开一道细缝，如同被利刃划破的布帛，其后是无尽黑暗。
薛明蕙闭了闭眼。
她忆起幼年第一次咳血时做的梦——破败的御花园里，石桌上刻着半幅图。那时她不知，那一笔一画，皆是她以命绘就的路。
如今她明白了。
她睁开眼，望向怀中之人。“你说过，此世为终。”
“我不认。”
他低头看她，笑了。“我知道。”
光翼加速，直冲那道裂缝而去。
越靠近，越能看清裂缝边缘的影子：有披甲执戈的她，有白衣如雪的她，有手持银针的她，也有倒在血泊中的她。她们都在动，仿佛被困于同一个长夜，一遍遍重复着相同的死局。
谢珩将她搂得更紧。
“准备好了吗？”
她点头。
他抱着她，纵身跃入裂缝。
最后一瞬，她看见一滴血自袖中滑落，穿过层层光影，坠向某个雪夜的屋顶。那里，一名年轻将军正抱着昏迷的女子狂奔，忽地脚下一滑，跪倒在雪地中。
他低头，发现女子唇边渗出血迹，而自己掌心，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红线。
光翼撞入时空乱流，四周景象开始扭曲。
一座座城池在眼前掠过——有的战火纷飞，有的大雨倾盆，有的寂静得令人心悸。每一座城里都有一个她，或卧病在床，或立于高台，或执剑对敌。
她看见自己饮下毒酒，看见自己被人推入江河，看见自己为他人挡下冷箭。
她看见自己一次次死去。
谢珩察觉她在颤抖，将她紧紧护在怀中。“别怕。”他说，“这一回，我不是来看你死的。”
她抬头望他，眼中泛光。“那你来做什么？”
“来改命。”
前方浮现一面巨镜，悬于虚空，布满裂痕。镜中映出千千万万个她，每一个都在动，每一个都不相同。
那是十世因果镜。
他们越靠越近。
忽然，镜面晃动，一道黑影暴射而出，直扑而来！
谢珩侧身闪避，光翼被撕去一块，金点四散。他稳住身形，将她牢牢护在怀里。
黑影悬浮半空，形似北狄王，右眼空洞，嵌着一块玉符。他紧盯金丹，伸手便抓。
“杀了你，图便是我的！”他嘶吼。
薛明蕙抬手，金丹腾空而起，挡在他们之前。
黑影一掌拍在丹上，金丹剧烈震颤，裂开一道缝隙，热浪喷涌，灼焦空气。
谢珩低喝一声，光翼展开，抱着她急速后退。对方却紧追不舍，掌影连绵不绝。
“你逃不掉！”黑影冷笑，“只要她还活着，怨气就不会断！这便是你们的劫！”
薛明蕙忽然松手，从他怀中滑落。
她在空中转身，面向黑影，双臂张开。璇玑图在她胸前浮现，血丝重新连接，星轨开始倒转。
“你说得对。”她说，“只要我还活着，怨气就不会断。”
她嘴角溢血，声音却沉稳如初。
“但你也错了。”
她抬手，指尖点向自己心口。
“因为这一世——”
血珠炸裂，染红图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