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的手贴在镜子上,那点微光触及皮肤的瞬间,胸口骤然一烫,仿佛有火在烧。不是疼痛,而是灼热,从心口一路蔓延至指尖,又顺着骨骼冲进脑海。他没有松手,反而将整个人往前压去,额头抵住镜框。
镜子轻轻一晃,如同被谁踢了一脚的水面,泛起涟漪。
第一个画面浮现出来——一个男人跪在雪地里。他穿着北狄的服饰,颈间挂着一串骨头珠子,怀里紧紧抱着孩子,正朝一座破庙狂奔。身后追兵举着火把,箭矢射落在他脚边,溅起碎冰。他忽然停下,迅速将孩子塞进墙洞,转身拔出腰刀。刀刚举起,一支箭便贯穿了他的肩膀。他未倒下,咬紧牙关,将刀刺入伤口,剜出一块冻肉甩向空中。血雾炸开,引得群狼扑向追兵,为孩子争取了生机。
画面一转。
仍是那个男人,这次站在一间燃烧的房屋外。浓烟滚滚,屋内传来呼喊“娘”的声音。他两次冲入火海,背出两个孩童。第三次再闯进去时,房梁轰然坍塌,他被断柱卡住,动弹不得。门缝中伸出一只小手,死死攥住他的衣角。他低头看去,是个七八岁的男孩,满脸烟灰,眼睛却格外明亮。他伸手轻抚孩子的头,忽然笑了。下一瞬,整座屋子倾塌,将他与孩子一同吞噬。
谢珩喉咙发紧。
他知道这个人是谁。
冷十三从未提起过童年往事,但他左肩上的疤痕,形状与画中伤口如出一辙。还有他每次杀人后总去买糖葫芦,偏爱最酸的那种——那晚,他在鬼市的一个摊前伫立良久,最终拿走了一串山楂的。
镜子再次轻颤。
春桃蹲在厨房门口剪布头。手中那把剪刀刃口泛着青光。剪刀忽地自行飘起,在空中划出几道轨迹。布片落下,拼成一个字:破。紧接着,碎布猛然抖动,化作一群麻雀四散飞走。其中一只翅膀受伤,飞行歪斜,最终落在药王谷的牌匾上,幻化为一道符印。
谢珩想起来了。
去年冬至,春桃熬药至深夜,不慎打翻炉子。火焰腾起时,她并未逃离,而是将剪刀插入地面。烈火触刃竟如活物般退缩。后来沈从吾前来查探,说灶台下的砖石被人下了镇魂咒,若非有物破局,整个院子都将崩塌。
原来这把剪刀,真能斩邪。
镜子猛地一震,色泽转深。
这次出现的是北狄王。他立于金帐之中,撕下一幅降旗掷入火盆。火光照亮他右眼的眼罩,金属冷光一闪。他抬手摘下眼罩,露出的并非眼睛,而是一块嵌在眼窝中的玉符。玉符纹路恰好与璇玑图边缘的缺口吻合。
他开口,声音与平日不同,平静无波:“第十次了。他们又要重来。”
一名披斗篷之人走出,递上卷轴:“血祭阵已毁,轮回镜开始泄露天机。”
“无妨。”北狄王接过卷轴,其上绘着京城地图,几个红点闪烁不停。“只要她在月圆之夜咳血,图便能继续汲取情劫之力。待九世怨气积满,璇玑图自会认我为主。”
“可谢珩已觉醒神将血脉。”
“所以他必须死。”北狄王合拢卷轴,用力一捏,纸张化为齑粉。“每世都是她先亡,这一世换他垫底。只要他死在她之前,十世因果便可逆转,图终归我所有。”
画面定格于此。
谢珩几乎窒息。他盯着北狄王那只空荡的眼窝,终于明白——此人根本不是什么狼神后裔,亦非北狄皇族。他是仙界之人,早年叛逃下凡,在人间布局百年,只为夺取这张能改写命运的图。
而明蕙每一次咳血,每一次预知未来,都在助它成长。
镜子再度波动。
新的景象浮现——城楼之上,乌云密布。明蕙独自伫立,风吹乱她的发丝。她仰头望天,嘴角微微扬起。一道紫雷自天而降,直劈其顶。她不闪不避,只缓缓将手探入袖中,似要取出某物。
谢珩猛然拍向镜子。
“不!”
声音撞上四周黑暗的墙壁,反弹回来。他喘息不止,拳头仍在颤抖。刚才的画面太过清晰,连她耳畔滑落的一缕发丝都历历在目。那是此刻的她,非过去,非回忆,而是即将发生的一切。
不能再等了。
他闭上眼,沉下心神。体内似有封印松动,如同长久闭合的盖子被掀开。一股热流自胸口涌出,沿手臂流向掌心。眉心发烫,旧日印记重新浮现,金色纹路悄然爬上面颊。
仙力回来了。
虽仅一丝,却已足够。
他睁开眼,另一只手探入怀中,取出半截玉簪。那是五年前灯会那夜,她折断后还给他的信物。他一直珍藏,从未离身。此刻簪子轻轻震颤,仿佛感应到了什么。
他咬破拇指,将血涂抹在簪身上。
“你说过,此世为终。”他望着镜中的自己,一字一句,“可若结局是你死了,那我不认。”
簪子吸了血,倏然一亮。
他抬起手,将残余仙力灌注其中。光芒顺血线攀升,最终爆发出一团白光。光映入镜面,原本模糊的京城轮廓骤然清晰——城墙、街巷、屋顶瓦当,尽收眼底。
他在心中推演。
雷从何来?何时落下?她站于何处?能否提前将她带走?
不行。时间太短,距离太远。他仍困于轮回道,无法脱身。
除非……
他望向镜子中央。
若能将这点力量留在镜中,随影像投射而出,是否可挡住那一道雷霆?哪怕只撑片刻,也足以救她。
他动手了。
双手结印,引动仙力,在镜前划出一道弧形光幕。光幕缓缓旋转,宛如撑开的伞。他将玉簪插入中心,作为支撑。鲜血顺手腕滴落,砸在镜面,发出细微声响。
光罩成型。
不大,刚好笼罩整座京城。颜色极淡,似清晨初升的朝阳。但它在转动,也在坚持。
谢珩长舒一口气,双腿一软,险些跪倒。他扶住镜框才勉强站稳。方才那一番施法耗尽心力,眼前阵阵发黑。但他不能停。
他伸手按住光罩边缘,将自己的气息烙印其中。如此即便他离开轮回道,光罩也不会立刻消散。它会等待,等到那一刻来临。
做完一切,他低头凝视手中剩下的半截玉簪。
他紧紧握住,指节泛白。
“五年前我没护住你。”他声音低哑,却字字清晰,“这一次,我一定护你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