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仍握着薛明蕙的手腕,两人立于月老祠外。天际方才闪过一道光痕,空中浮荡着细碎的金粉。青崖带人赶往西城门,脚步声渐行渐远。唯有冷十三那句“小心那药”,仍在耳畔回响。
他低头看她一眼,发现她的唇色泛青。
“你还撑得住吗?”他问。
她点头,想开口,却忽然轻咳一声。未见喷血, лnшь嘴角渗出一丝暗红的血线。
此时,西边废庙方向升起一缕烟。非黑非白,竟是墨绿色。烟雾浓重,在半空凝聚成一张人脸,嘴一张一合,似在哭泣。
谢珩立即朝那边走去,一手扶住她,让她贴近自己。两人快步前行,途中谁也没有说话。玄甲军围在庙外,无人敢入。青崖站在最前,见他们到来,低声禀道:“沈太医在里头,端着一碗汤。”
话音未落,庙中传来一阵笑声。
声音又哑又尖,不似人声。紧接着,沈从吾出现在门口。他身着太医院官服,手中捧着一只粗瓷碗,热气腾腾。汤面油光浮动,光影明灭间,竟浮现出一张女人的脸——眼窝深陷,嘴唇干裂,正是多年前疯癫而亡的先帝宠妃。
薛明蕙瞳孔骤缩,立刻闭眼,指尖按住心口。袖中丝帕露出一角,另一只手又咳了一下,血滴落在帕上,掩住了原有的纹样。
她眼前忽现幻象:整座京城之人皆跪伏于地,双手捧碗争饮汤药。有人笑,有人哭,有人边喝边撕扯旁人衣衫。最终尽数倒地,皮肉枯槁,只剩白骨。沈从吾立于高处狂笑,身躯不断膨胀,几欲炸裂。
她睁眼,声音微颤:“这不是救人之汤……是‘贪欲劫’。他会化作怪物,整座城都将覆灭。”
谢珩凝视庙门前的身影,未语。右手抚向腰间,抽出判官笔,剑锋出鞘三寸,寒光凛冽。
沈从吾闻声转头,脸上毫无惧色,反露笑意:“你们当真以为签了婚书便可无事?天道设局,我偏破局!此汤饮的是执念,炼的是长生!”
言罢,仰头将整碗汤一饮而尽。
喉头滚动两下,碗底朝天。刹那间,他腹部猛然鼓胀,衣扣崩落数颗。皮肤泛起异光,仿佛有物在其下蠕动。双眼翻白,口中发出呜咽与冷笑交织之声,宛如多人同语。
谢珩一步抢前,剑光划破空气,直刺其胸。
剑入体内,不见鲜血。一股黑雾自伤口喷涌而出,腥臭扑鼻。沈从吾浑身剧震,四肢扭曲,形如充气皮囊,眼看即将爆裂。
此时,剑身浮现一道金纹。符文顺金属蔓延,发出低沉嗡鸣。谢珩咬牙,将剑更深推进,厉喝一声:“净!”
金光乍现,轰然炸开。
那膨胀之躯瞬间塌陷,黑雾被压回体内。沈从吾张口欲呼,却发不出完整声响,只剩断续惨叫。身躯越缩越小,皮肉紧收,骨骼噼啪作响,终化为一颗龙眼大小的金丹,悬于空中微微震颤。
风止。
庙前一片死寂。
谢珩收剑后退两步,喘息微促。手臂旧伤崩裂,血顺指滴落。他无暇顾及,转身望向薛明蕙。
她蹲在地上,一手撑地,面色比纸还白。另一手执银针,轻轻触碰金丹表面,眉头即刻皱起。
“这气味……”她低语,“与元启帝每日服用的延寿丸一模一样。”
谢珩走近:“你说什么?”
“宫中那位皇帝,二十年来日日服此药。”她抬头看他,眼中满是震惊与痛楚,“他突然失智,正是从第一日服药开始。这不是补药,是毒。它令人成瘾,使人神志尽失,只为嗅得一丝香气,便甘愿献出魂魄。”
谢珩望着那颗金丹,目光渐冷。
远处马蹄声隐隐传来,无人回头。他们都清楚,真正的风暴才刚刚拉开序幕。
金丹悬浮半空,表面光滑,映出四周残垣断壁。可忽然之间,倒影变幻——不再是废庙,而是皇宫内殿。元启帝端坐龙椅,手中捏着一颗相同的金丹,正缓缓送入口中。他嘴角含笑,双目却空洞无神。
薛明蕙伸手欲取,被谢珩拦下。
“别碰。”他说,“它还未死。”
她收回手,指尖轻颤。并非因惧,而是体内气血翻涌,耗尽心力,此刻连站立都难以为继。
谢珩扶她起身,安置在石阶边坐下。自己立于她前方,紧握判官笔,目光始终不离金丹。
“你早知他会如此?”他问。
“我不知道。”她靠墙缓息,缓缓摇头,“我只是觉得他不对劲。每次我去太医院取药,他总多看我两眼。不是看病人,是看药材。后来我发现,他把我用过的帕子藏进柜中。我原以为他对我有意,却不曾想……他是想将我炼成药引。”
谢珩沉默。
他知道她在强忍疼痛,也明白她说的是真话。沈从吾这些年表面行医,实则一直在试药。以活人为材,以怨气为薪,最终也将自己焚尽。
风再起。
这一次是冷风,夹杂着湿土与铁锈的气息。那颗金丹忽然轻晃,缓缓升高。
谢珩立刻举剑指向它。
就在此刻,金丹表面裂开一道细缝。无声无光,唯有一缕淡香逸散而出。旁边一名士兵嗅到气息,猛然抛下长枪,向前迈步,伸手欲抓。
青崖反应极快,一把拽住他,捂住其口鼻。
“封锁周围十里!”谢珩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禁止饮食,待我命令方可行动。”
青崖迅速执行。
薛明蕙仰头望着那颗金丹,轻声道:“它想落地。”
“那就绝不能让它落。”
“可它总会寻找容器。一人不够,便寻一群;一群不足,便吞一城。”
谢珩回头望她。
她未流泪,也不慌乱,只是静静凝视那物,仿佛早已预见结局。
庙门前砖缝间,不知何时长出一株野草。叶细而长,顶端开着一朵小花,颜色灰败,似被烟熏过。风吹过,花瓣轻轻一抖。
金丹再度晃动,这次更为剧烈,仿佛在回应某种召唤。
谢珩握紧手中之剑。
他觉剑柄微滑,是因掌心血染。他未擦拭。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也知道,这一战,永无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