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的手臂被红线勒得发麻,那些细线缠住他的手腕、肩膀与脚踝,深深嵌入皮肉。他将薛明蕙紧紧抱在怀中,用自己的身躯为她挡住下坠时迎面扑来的狂风。
她仍在喘息,呼吸断续而微弱,抓着他衣领的手指渐渐失去力气。他低头看去,只见她唇色苍白,嘴角渗出血丝,缓缓滑落。
一道红光骤然击中他的后背。他闷哼一声,脊椎仿佛被烧红的铁钎贯穿,金色的血顺着肩头淌下。这不是寻常的雷劫,而是携带着记忆的天罚。
第一道雷落下时,他看见了战场。
风沙漫天,她跪在尸堆之中,怀里抱着一个满身鲜血的男人。那人穿着敌国将军的铠甲,面容竟与他一模一样。箭雨倾泻而下,她奋不顾身扑上去护住他,腕间的莲纹忽然亮起,泛出一层柔光。
画面转瞬即逝。
第二道雷直击她眉心。她猛然睁眼,眸中浮现出另一幕场景——深夜宫廊,她端着一杯酒伫立不动。对面站着一名太监打扮的男子,低垂着头不敢直视。她轻声道:“成了。”随即饮尽杯中之物。男子冲上前将她抱住,她含笑闭目,身体却一点点变冷。
那是第五世。
谢珩想闭上眼睛,可眼皮被红线强行撑开,只能被迫继续观看。第三道雷降临,这一次映现的是他自己的前世——他在雪地里抱着她的尸体前行,一步一叩首,直至双膝磨破见骨。她早已死去多时,他却仍执拗地以为她只是睡着了。
薛明蕙轻咳一声,一口鲜血喷出。血珠未落地,便悬停空中,凝聚成一朵并蒂莲,花瓣层层绽开,稳稳挡在两人头顶。
第四道雷轰然砸落于花上,一片花瓣碎裂,旋即重生。第五、第六道接连劈下,花不断破损又复原。每承受一次雷霆,那花便更明亮一分。
谢珩察觉怀中的她微微动了一下。她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那朵血莲。
“原来……我们曾见过这么多次。”
声音极轻,几乎被风吹散,但他听清了。
第七道雷即将落下之际,她忽然开口:“别再看了。”
他说:“停不下来。”
她闭上眼,“那就让我也看看。”
话音刚落,第八道雷直劈她胸口。她身子一弓,鲜血涌入口中,却未闪避,亦未呼痛。无数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第二世,她是药铺学徒,他是落难公子。她救他性命,一个月后,他却率兵屠尽她全家。第九世,她在悬崖边将他推下,自己跃入火海。第十世,她点燃烽火台,他引大军杀至,隔着千军万马望向她,最终调转马头离去。
每一世死法不同,结局却始终如一。
血莲开始发烫,光芒由红转金。第九道雷落下时,花朵炸作光点,又瞬间重组,比先前更为盛大。最后一道雷过去,四周终于归于寂静。
谢珩喘着气,手臂上的伤口仍在汩汩流血。他低头望她,发现她眼角滑下一滴泪。
“你还记得这些?”
她轻轻摇头,“不是记得,是感觉到了。你每次死去的时候,我都心疼。我每次死去的时候,你也一样。”
他喉头一紧,“所以……这就是情劫?”
她点头,又咳出一点血。血滴落在花瓣上,花微微颤动,浮现出四个字:情深不寿。
远处传来低沉的嗡鸣。他们下坠的速度渐缓,前方浮现一面巨大的墙。墙体由无数碎片拼接而成,每一块都如镜面般映出不同的画面。
第一面镜中,她身穿红嫁衣,掀开盖头,看见他满脸是血。第二面,他跪于刑场,她立于高台之上,冷声下令斩首。第三面,两人坐在竹屋前对饮清茶,孩童在院中嬉戏奔跑,可茶杯翻倒,水流在地上竟化作血痕。
每一面镜框之上,皆刻着那四字:情深不寿。
谢珩知道这是轮回道尽头的幻象,一旦沉迷便再难脱身。他咬破舌尖,一口金血喷出,在空中画下一个“断”字。光芒一闪,那些画面晃了晃,暂时凝滞。
“别看太久。”他低声说,“会出不去。”
她没有回应,只是缓缓抬起手,朝最近的一面镜子伸去。
他知道那是第九世的记忆。那一世,她亲手将匕首刺入他胸口,而后抱着他哭到天明。
她的手指触碰到镜面,画面骤然活了过来——她身着黑衣立于密室,手中握着匕首。他背对着她,正在灯下写信。她悄然靠近,刀尖抵上他后心。他停下笔,未曾回头。
“为什么?”他问。
“为了天下太平。”她说。
“那你恨我吗?”
泪水滑落,“我不恨你,所以我不能让你活着。”
匕首刺入,他倒下的瞬间抓住她的手。最后一句话是:“下辈子,别再遇见我。”
现实中的薛明蕙指尖停在镜前,久久未收。她的眼泪坠落,还未触及地面便化作薄雾消散。
“这一世,我不想逃了。”她说,“不管结局如何,我都想和你一起走到最后。”
十面镜子同时震颤,发出低沉嗡响。镜框上的“情深不寿”开始渗血,红色液体顺着缝隙流淌,在地面汇成一条细溪。溪水蜿蜒而行,绕过二人脚下,流向更深的黑暗。
谢珩望着她,“你说什么?”
她转头看他,嘴角还挂着一丝血迹,“我说,这一次,我不走了。”
他伸手拭去她脸上的血,发觉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他将她搂得更紧了些,抬头望向镜子之后的虚空。那里正形成一个漩涡,边缘扭曲旋转,仿佛要吞噬一切。
“那就一起走。”
他们仍在下坠,但速度已然改变。不再是自由坠落,而是被一股无形之力牵引,朝着漩涡中心逼近。镜中画面模糊,新的景象浮现——
一片荒原之上,两人并肩而立,天无日月。她手持断剑,他腰间挂着半块玉佩。远处鼓声响起,大地裂开,无数黑影从中爬出。
画面一闪而逝。
薛明蕙忽然抓紧他的胳膊,“等等。”
“怎么了?”
“那个地方……我梦见过。”
“哪里?”
“下面。”
她指向漩涡深处,“每逢月圆之夜,我总会梦见一座破败花园。石桌上刻着半幅图,无人能解。现在我才明白,那并非寻常梦境,而是与此地相连的痕迹。”
谢珩凝视那漩涡,“你是说,你的预知之能,从一开始就是为此地而生?”
她点头,“我咳出的血沾在帕子上,竟与梦中图案完全重合。那不是巧合,那是钥匙。”
话音未落,其中一面镜子突然炸裂。碎片飞溅,一片划过她脸颊,留下浅浅血痕。血珠坠落,恰好滴在她袖中露出的一角丝帕上。
帕上的纹路微微发光。
所有镜子骤然转向他们,镜面映出同一幕未来之景——她立于高台之上,身披凤袍,脚下是染血的台阶。他单膝跪地,双手托举一柄长剑,剑尖朝外。
乌云蔽空,一道紫色雷霆正在凝聚。
她收回手,靠进他怀里,“接下来会很难。”
他说:“我知道。”
她闭上眼,“但我不怕了。”
他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感受着她微弱的呼吸。红线仍在收紧,可两人的体温彼此传递,谁也没有松开。
镜子静止不动,静静矗立前方。漩涡越转越急,吸力不断增强。他们的身体逐渐倾斜,朝着那未知的中心滑去。
就在即将被彻底卷入之际,她忽然睁开双眼。
“谢珩。”
“嗯。”
“你还记得五年前灯会上的事吗?”
他顿了顿,“记得。我送你半截玉簪,你说要还我一支完整的。”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两截玉簪拼合而成。她将完整的簪子递给他,“现在还你。”
他接过簪子,指尖触到她的掌心。她的手很凉,却没有躲开。
“下次见面,”她说,“我要你亲手给我戴上。”
他握紧簪子,点头,“好。”
下一瞬,狂风袭来。
他们的身影被漩涡吞没,最后一根红线断裂,飘散于虚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