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明蕙手中紧握着那支断裂的玉簪，掌心渗出鲜血。另一只手攥着铜铃，触感微烫，仿佛刚从烈火中取出。
谢珩站在她前方不远处，背影沉静。他的判官笔已拆作三截，指间缠绕着金线。他低头望向手腕——那里有一道旧伤，正缓缓渗血。
两人静立不动，亦未言语。
废墟之上烟尘袅袅，地面火星明灭不定。远处传来咳嗽声，是青崖正在搬开倒塌的横梁，查看藏书阁后是否还有生还者。
春桃自角落悄然走近，脚步轻得几乎无声。她的袖子鼓胀，似藏着什么物件。走到薛明蕙身旁时，她低声道：“有人来了。”
谢珩立刻抬头。
东南方向的断墙外，一道黑影贴着焦柱移动。那人穿着灰布短衣，看似救火杂役，腰间却明显鼓起一块，藏着兵器。
谢珩未出声，执笔在空中划出一道符痕。
金血飞溅，在半空凝成一道门框般的符纹。他咬破舌尖，喷出一口血雾，符纹骤然亮起，边缘开始缓缓旋转。
薛明蕙明白他在做什么。
她松开铜铃，任其坠地。铃音轻响，她蹲下身，以指尖蘸掌心血，在地上画出一个圆圈。药粉混入血液，颜色转深，但笔画依旧稳定。
最后一笔落定，地上的阵法微微发热。
谢珩的符纹徐徐落下，恰好压在她所绘的阵眼之上。两股力量相撞，空中“咚”地一震，如闷雷滚过。
紧接着，一团黑影浮现而出。
那是一头倒悬的狼，巨口张开，背上遍布尖刺，伏于一片血云之上。它胸口有一点猩红，不断跳动，宛如一颗活生生的心脏。
薛明蕙认得这图腾。
北狄王耶律弘每逢战前必悬此像。她曾言无人信之，如今却自行显现。
她喘息一声，额上渗汗。腕间莲纹微闪，随即黯淡。她清楚自己支撑不了太久。
谢珩察觉异样，左手自袖中抽出银链，反手甩出。链钩勾住一根断梁，借力跃起，判官笔凌空连点五次。
每一点，便有一滴金血坠落。
五滴血围成一圈，将狼影困于其中。
地底阵法震动加剧，九道金环自薛明蕙腕上升起，环绕手臂流转。它们不再只是光晕，竟顺着血脉攀上肩头。
她抬手按住心口，一口逆血涌上喉头，又被强行咽下。
此时，青崖大喝：“左边！”
薛明蕙猛然转头，只见方才那杂役模样的人已逼近阵边。袖中射出三根细针，直取她面门。
谢珩挥笔格挡，金血化刃斩断两根，第三根擦过他手臂，扎入地面，顿时冒出黑烟。
那人冷笑，正欲扑上，一支弩箭破空而至，贯穿其咽喉。
他双目圆睁，扑倒在地，抽搐两下，再无动静。
青崖拄着义肢站起，右腿白烟缭绕。那一箭耗尽机关之力，此刻他身形摇晃，站立艰难。
“只剩一次发射机会。”他说。
谢珩点头，目光未离尸体腰间露出的一枚坠子——狼牙所制，与北狄王帐下侍卫佩戴如出一辙。
他知此事绝非偶然。
墙后忽又传来拉弓之声。
薛明蕙听见了，却无力反应。谢珩正全力维系阵法，分身乏术。
箭矢疾射而来，直指她心口。
千钧一发之际，春桃冲上前，手中寒光乍现。
裁衣剪如鸟喙张开，竟精准夹住箭杆，硬生生将箭拦下。
二人被冲击带退数步，春桃手一颤，险些脱手。她低头看去，发现剪刃中央嵌着一小块铁片，正是它挡住了箭镞。
铁片忽然泛光。
幽蓝微芒映出几字：癸未年，慈恩寺。
春桃怔住。
薛明蕙也看见了。她认得这块铁片——三年前，她在崔姨娘绣鞋夹层中寻得过一模一样之物，其上亦有字迹，写着“灯会夜，玉簪断”。
她猛地抬头望向断墙。
崔紫菀已不见踪影，唯余半截漆黑无纹的箭羽落在地上——那是内务府禁弓专用之箭。
她明白了。
这一箭并非为杀她，而是为了破坏阵法。崔紫菀知晓她们所为，更清楚一旦阵成，北狄隐秘必将暴露。
谢珩咬牙坚持施法，额上青筋暴起，判官笔的金光渐趋暗淡。他已接近极限。
薛明蕙深吸一口气，拾起地上的铜铃。
她将铃置于阵心，双手覆其上，随即以指甲划破眉心。一滴血落下，正落于铃舌之下。
“叮——”
清脆铃音荡开。
九道金环同时震颤，光芒汇聚成柱，直冲天际。
空中的狼影发出无声咆哮，胸口红点疯狂闪烁。裂痕自边缘蔓延，如玻璃碎裂。
三秒之后，影像突变。
狼形消散，化作一幅地图。原心脏位置标注一座金帐，旁书二字：主营。
谢珩收笔，单膝跪地，右手撑地才未倾倒。
薛明蕙亦跪坐于地，呼吸急促。她低头看手，指尖发白，掌心血流不止。
春桃急忙上前搀扶。
青崖拖着损毁的义肢走近，将弩箭插入地面权作拐杖。他望着空中残存光影，低声说道：“他们知道了。”
薛明蕙点头。
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北狄王不会坐视，今夜之后，对方必将出手。她与谢珩，已无退路可言。
谢珩缓缓起身，拾起判官笔，重新别回腰间。他走来，伸手拉她。
她握住他的手，站了起来。
二人并肩而立，凝望那渐渐消散的光影。
“这一世，”她轻声道，“我们自己写生死簿。”
谢珩未语，伸手入怀，取出一方旧帕。那是她先前咳血所用，已被他仔细叠好收存。
他轻轻拭去她唇角血迹。
春桃低头看着手中的裁衣剪，铁片余光未灭。她默默将剪子收回袖中，眼神微动。
青崖忽然开口：“皇城方向有人马调动。”
薛明蕙望去。
那边灯火未熄，反而比平日更亮。宫门前似有仪仗进出，隐隐传来哭声。
她心头一紧。
谢珩亦觉异常。
他拉着她往藏书阁门口走去：“先离开这里。”
青崖拦住去路：“外面不安全。刚才那人只是探子，主力尚未现身。”
“那就等他们来。”谢珩说。
他转身走向废墟中央，一脚踢开瓦砾，露出一块石板。其上有凹槽，形状与铜铃完全吻合。
薛明蕙走来，将铜铃放上。
“咔哒”一声，严丝合缝。
地面微微震动，石板四周浮现八个坑洞，每个坑内刻着一名姓名。
第一个名字是：张炳文。
最后一个坑位空白，似在等待填入。
春桃盯着那空位，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薛明蕙抚过铜铃，发觉铃身多了一道裂痕。她忆起方才那一声“叮”，沉重得前所未有。
谢珩立于她身后，忽然开口：“你还记得五年前，我们在慈恩寺见过的那个瞎眼和尚吗？”
她点头。
“他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铃响一次，命换一人。’”
话音刚落，铜铃忽然轻晃。
“叮。”
一声脆响，划破寂静。
薛明蕙低头看去，只见第一个坑中的名字开始淡化。
张炳文三字，正缓缓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