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阳峰的庆功宴设在望月台。
这是青岚宗风景最佳的宴客之所,三面临崖,云海在脚下翻涌,抬头可见满天星斗触手可及。今夜无月,星河却格外璀璨,倒映在白玉铺就的台面上,恍如置身天河。
林风被众人簇拥着坐在主位左侧——主位空着,那是留给师尊的。右侧本该是战玲珑的位置,但她不知何时已退到角落,抱剑倚柱,仿佛这场热闹与她无关。
“林师弟,再讲讲你那‘美味丹’是怎么想出来的!”一个丹堂的年轻弟子举着酒杯嚷嚷,脸色已经酡红。
“就是就是!云虚长老都说那是‘大巧若拙’,给咱们细说说!”
林风被灌了好几杯灵酒,眼前已有些重影。他摆手笑道:“真没什么玄妙的……就是觉得丹药太苦,想炼点甜的……”
“这话说的!”有人起哄,“那你怎么就炼出道韵来了?”
“可能……可能因为我炼丹时很快乐?”林风挠头,这话说得他自己都不太信。
但众人却哄然叫好:“听听!这才是境界!快乐炼丹,快乐成道!”
宴席渐入高潮。各峰都有人来祝贺,连天阵峰的周明轩都端了杯酒过来——自阵法比试后,他对林风的态度已大不相同。
“林师弟,我敬你。”周明轩举杯,“你那丹药我尝了,确实……特别。”
林风嘿嘿一笑,仰头干了。灵酒入喉,化作暖流散入四肢百骸,他感觉整个人都飘了起来。
角落里,战玲珑看着被众人围住的林风,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她想起第一次见这家伙时,他刚炸了丹炉,灰头土脸地从废墟里爬出来,还对她傻笑说“师姐好”。
那时候谁能想到,这个看似不靠谱的家伙,会在两年后的宗门大比上,用一炉“糖豆”惊艳全场?
“玲珑师姐,不过去喝一杯?”有个女弟子端着果盘过来,小心翼翼地问。
战玲珑摇头:“不必。”
女弟子也不勉强——整个青岚宗都知道战玲珑的性子。她放下果盘,压低声音笑道:“不过师姐,林师兄今天可真风光。你是没看见,陆明轩师兄离开时的脸色……”
话没说完,她意识到自己失言,赶紧闭嘴退开。
战玲珑望向远处。陆明轩确实没来参加庆功宴,听说回去就闭关了。她能理解那种感受——被自己轻视的人用最意想不到的方式超越,道心受创在所难免。
“但林风那家伙,大概根本没想过要打击谁吧。”她心想,“他只是……真的觉得丹药应该甜一点。”
宴席进行到一半,紫阳峰主清虚真人终于现身。这位元婴期大能平时深居简出,今日却破例来为弟子庆贺,足见对林风的重视。
“师尊!”林风摇摇晃晃站起来行礼。
清虚真人须发皆白,面容却如中年,一双眼睛深邃如海。他扫了一眼满场弟子,最后目光落在林风身上,颔首道:“做得不错。”
只三个字,却让全场安静下来。谁都知道清虚真人惜字如金,能得他一句夸奖,已是莫大荣耀。
清虚真人落座主位,自有弟子奉上灵茶。他从袖中取出一只青玉酒壶,放在案上:“此乃三百年陈的‘星河醉’,今日开壶,与尔等同饮。”
“星河醉!”有人惊呼,“听说一杯可抵十年苦修!”
“师尊真是大手笔……”
清虚真人亲手斟了一杯,递给林风:“你今日所为,看似离经叛道,实则暗合本心。丹道如人道,贵在真诚。这杯,奖你未失本真。”
林风双手接过,眼眶微热。他深吸一口气,仰头饮尽。
酒液入喉的瞬间,仿佛有星河在体内炸开。磅礴的灵力冲刷经脉,却又异常温和,像春日暖流。林风只觉得眼前星光点点,整个人都要飞起来。
“谢、谢师尊……”他舌头开始打结。
清虚真人微微点头,又斟了几杯赐给其他有功弟子,便起身离去——他来,本就只为说那句话,赠那杯酒。
但师尊一走,宴席的气氛反而更热烈了。那只青玉酒壶还摆在案上,散发着诱人的灵光。
“林师兄,再给咱们讲讲嘛……”
“就是,那五彩糖豆到底怎么炼的……”
林风被众人缠得脱不开身,眼神却不由自主往角落飘。战玲珑还站在那儿,孤零零的,像一株长在悬崖边的孤松。
他忽然觉得,这场热闹里缺了她,便不完整。
不知是谁又递来一杯酒——这次不是普通灵酒,而是从师尊留下的青玉壶里倒出来的星河醉。林风迷迷糊糊接过,又一饮而尽。
第二杯星河醉下肚,世界开始旋转。
“我……我去透透气……”林风推开围上来的众人,摇摇晃晃朝角落走去。
战玲珑看着他走近,眉头微蹙。林风的脸已经红透,眼神迷离,脚步虚浮——明显醉了。
“师、师姐……”林风在她面前站定,傻笑,“你怎么……不过去?”
“吵。”战玲珑言简意赅。
“哦……”林风点头,点得很用力,仿佛要把脖子点断,“是挺吵的……但、但热闹啊……师姐你总是一个人……多没意思……”
战玲珑没接话,只是看着他。
林风靠在她倚着的柱子上,仰头看天。星河璀璨,倒映在他眼中,像是碎了满眼的星光。
“师姐……”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我今天……特别高兴。”
“嗯。”
“不是因为我赢了……是因为……”林风转头看她,眼神迷蒙却异常认真,“因为师姐……你来看我比赛了。”
战玲珑一怔。
“阵法比试那次也是……”林风继续道,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师姐就站在那里……什么都不说……但我知道……你在。”
夜风吹过,带来云海的湿气。远处的喧闹声渐渐模糊,仿佛隔着一层水幕。
林风又凑近了些,酒气混合着淡淡的药香扑面而来。战玲珑本能地想后退,脚却像生了根。
“师姐……”林风盯着她的脸,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战玲珑几乎要以为他睡着了,他才忽然开口:
“其实你笑起来……比板着脸好看多了。”
时间仿佛静止了。
战玲珑的呼吸漏了一拍。她看着眼前醉醺醺的林风,那双总是带着嬉笑的眼睛此刻清澈见底,里面映着她的倒影——微微睁大的眼睛,抿紧的嘴唇,还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错愕。
“你喝醉了。”她终于说,声音干涩。
“可能吧……”林风笑起来,那笑容傻气却真诚,“但我说的……是真话。”
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她的脸,却在半空停住,转为挠自己的头:“师姐总是不笑……好像全世界都欠你灵石似的……但其实……师姐笑起来……眼睛会弯……像月牙……”
话越说越含糊,最后几个字几乎听不清。林风的身体开始摇晃,眼看就要栽倒。
战玲珑下意识伸手扶住他。林风顺势靠在她肩上,呼吸均匀——竟是睡着了。
远处有人注意到这边,几个弟子想过来帮忙,被战玲珑一个眼神制止。她调整了一下姿势,将林风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另一只手扶住他的腰。
很重。林风看着瘦,实际一身都是紧实的肌肉。
战玲珑深吸一口气,灵力流转,轻松将林风扛了起来——不是扶,是实实在在像扛麻袋一样扛在肩上。
“玲珑师姐,需要帮忙吗?”有弟子远远问。
“不必。”战玲珑吐出两个字,扛着林风转身就走。
她穿过望月台,走过悬空廊桥,踏上回紫阳峰的山道。林风在她肩上一颠一颠的,嘴里还嘟囔着梦话:
“甜的……丹药要甜……”
“师姐……别板着脸……”
“嘿嘿……月牙……”
战玲珑脚步顿了顿,继续前行。
山道寂静,只有她的脚步声和林风含糊的梦话。星河在头顶流淌,山风吹起她的发梢,也吹散了林风身上的酒气。
她忽然想起很多事。
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顶着一头炉灰对她傻笑;想起他每次炸炉后沮丧又很快振作的样子;想起他挡在她身前的背影;想起他在坊市被围堵时,难得安静地跟在她身后……
还有刚才,他说“你笑起来比板着脸好看多了”时,那双认真得近乎虔诚的眼睛。
战玲珑的嘴角,在无人看见的夜色里,极轻极轻地弯了弯。
很浅,像蜻蜓点水,转瞬即逝。但确实弯了。
“醉话。”她低声说,不知是说给肩上的林风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林风的洞府到了。战玲珑用灵力推开石门,将他放在石床上。洞府简陋,除了一张床、一个蒲团、一张书案,便只有墙角堆着的一摞丹炉碎片——都是他炸掉的“战利品”。
她本想转身离开,却看见林风在睡梦中皱起眉,似乎不太舒服。
战玲珑犹豫片刻,走到案前倒了杯清水,又从自己储物袋里取出一枚清心丹化开,扶起林风喂他喝下。
林风迷迷糊糊喝了几口,眉头舒展开,嘟囔了句“谢谢师姐”,又沉沉睡去。
战玲珑站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月光从洞顶的天窗洒落,照在林风脸上。睡着的他褪去了平日的跳脱,眉眼平和,甚至显得有些稚气。
她伸手,想替他拉好滑落的薄被,手伸到一半却停住了。
最终,她只是用灵力将被子盖好,转身离开。
石门轻轻合上。
洞府内,林风在梦中翻了个身,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像是在做什么美梦。
洞府外,战玲珑站在崖边,望着远处云海翻涌。山风吹起她的衣袂,猎猎作响。
她抬起手,指尖轻触自己的唇角。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笑意痕迹。
“月牙吗……”她喃喃自语,转身没入夜色。
望月台的庆功宴还在继续,但主角已离场。有人问起林风,知情者便笑:“被玲珑师姐扛回去了。”
“扛回去?”
“像扛麻袋那样?”
“噗——也就玲珑师姐干得出来……”
笑声传得很远,融入星河与云海之间。
而此刻,清虚真人站在自己的洞府窗前,手中握着那只剩下半壶的星河醉,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年轻真好。”他轻声道,仰头饮尽杯中酒。
今夜过后,紫阳峰多了一个传闻:林风醉酒后说了真心话,战玲珑不但没砍他,还把他扛回了洞府。
至于真心话的内容,无人知晓。
但有心人注意到,从那天起,战玲珑似乎没那么爱板着脸了。偶尔,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她的嘴角会微微上扬。
像月牙。
很浅,但确实存在。
就像某个醉鬼说的那样——好看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