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天生能看见他人生命的“重量”,
却也因此成了整个家族的累赘与忌讳。
直到我被迫用这双眼睛,
亲手为三个至亲之人称量死期——
正文
我叫阿七,这个名字是我娘难产七天后,用最后一口气取的。我们这行当,祖传的手艺,不传外人,只传血亲,而且只传给能“看见”的人。看见什么?看见人命。不是寿命长短,是那冥冥之中,悬在每个人头顶三尺处,一杆看不见的秤。秤砣是人心善恶业果,秤杆是命数气运流转,秤盘里盛着的,就是那人一生荣辱福祸,沉甸甸的,有的金光璀璨,有的灰败如泥,更多的,是介于虚实之间,晃晃悠悠,脆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这便是“脆命”。
我能看见这杆命秤。打从有记忆起,那些虚幻的秤影就漂浮在每一个我见过的人头上,无声地诉说。起初我不懂,指着叔公头上的秤说“好重,黑黑的”,三天后,叔公下河淹死了,捞上来时怀里还揣着偷来的祠堂银器。我又指着邻居新媳妇头上的秤说“亮亮的,有红花”,半年后,她竟成了镇上老爷的妾室,风风光光。家里人才悚然惊觉,我这份“看见”,是福,更是祸。
于是我被关进了后院偏房,除了送饭的哑巴婶,不许见任何人,尤其是外客。我的眼睛成了家族需要小心翼翼藏起来的秘密,也是他们心底一根刺。他们需要我这双眼睛在关键时刻“称一称”,辨吉凶,避祸端,却又极度恐惧这能力带来的反噬与流言。我是工具,是怪物,是见不得光的影子。
我就在那方狭小天地里长到十六岁,靠着翻阅家中堆积如山的陈旧命理书和观察偶尔闯入的飞鸟虫蚁头上的微缩秤影度日。我以为一生就这样了,直到那个闷热得令人窒息的夏夜。
父亲,这个家中最威严也最沉默的男人,第一次主动踏进我的房间。他脸上没有往日的复杂与回避,只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凝重。油灯将他巨大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上,微微颤抖。
“阿七,”他开口,声音干涩,“看看你大哥。”
我抬头,目光越过他的肩膀,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前厅里坐立不安的大哥。心神微动,那熟悉的感知便蔓延过去。下一刻,我猛地吸了口凉气,指尖冰凉。
大哥的命秤,我“看”见了。那本该是年轻人鲜活饱满、略有起伏的秤盘,此刻竟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最骇人的是,秤杆从中部诡异地弯折下去,一头沉甸甸地坠向无尽的黑暗虚空,而支撑秤杆的“福运”丝线,正在一根根无声崩断,速度不快,但稳定得令人绝望。秤盘里代表生机的气,像漏壶里的沙,簌簌流逝。
“怎么样?”父亲紧盯着我,眼中血丝密布。
我张了张嘴,喉咙发紧:“秤……快断了。不超三个月,有……有坠亡之险,牵连官司黑煞。”
父亲脸上最后一点血色褪尽,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大哥是他倾注心血培养的继承人,刚在县衙谋了个差事,前途似乎一片光明。“能破吗?”他问,几乎是哀求。
我闭上眼,努力集中精神,顺着那断裂的秤杆“看”向因果的来处。纷乱的影像碎片闪过:大哥得意的脸、暗室的交易、一包沉甸甸的银子、一个面目模糊却怨气冲天的人影……我猛地睁眼:“源头在财,不义之财,沾了人命债。断不了,除非立刻舍尽不义之财,远遁避祸,或许……能挣得一线生机。”
父亲听完,沉默良久,转身走了,背影佝偻。他没有要求我做什么,但我知道,我的话,决定了一个抉择。
第二天,家里鸡飞狗跳。大哥暴跳如雷,骂我是“扫把星”、“胡说八道”,坚决否认。父亲却铁青着脸,逼他交出所有财物,细查来源。争吵、哭泣、摔打东西的声音隐约传来。我蜷在偏房的角落,捂住耳朵。
七天后,大哥被一队如狼似虎的官差从家中拖走,罪名是勾结胥吏,侵吞河工款,且款项涉及一段陈年旧案,苦主悬梁自尽了。他被推上堂时,挣扎回头,望向我偏房方向那一眼,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怨毒,仿佛在说:“都是你咒的!”
两个月不到,秋决的名单下来了,大哥的名字赫然在列。处决前夜,牢里传来消息,他试图攀爬气窗逃跑,失足跌下,头撞石阶,当场毙命。应了“坠亡”。
父亲一夜白头。家里笼罩在悲恸与更深的恐惧中。我成了更不祥的象征。母亲偶尔送饭来,眼神躲闪,不敢与我对视。
然而,命运的碾压并未停止。大哥死后次年春天,一向体弱多病的母亲忽然晕倒。父亲再次来到我面前,这次,他眼里的哀求更深,几乎要跪下。
我看向母亲。她的命秤素来清浅,秤盘里多是药香与黯淡的家族气运支撑。此刻,那秤却显出奇异的景象:秤盘一端,竟开出几朵虚幻而娇艳的粉色小花(代表短暂的喜事或希望),但另一端,盘底却悄然渗漏出汩汩的黑色水流(代表沉疴暗疾爆发),那水流正迅速侵蚀着秤杆,令其朽坏。更诡异的是,秤杆上方,隐隐缠绕着一缕不属于她的、带着贪婪甜腻气息的灰线。
“母亲她……”我斟酌字句,“秤显昙花,恐有外喜诱因。但根基蚀空,有大凶之疾潜伏。还有……一道外来的‘引线’,带着邪甜味。”
父亲不解。我亦不明那“引线”具体为何。
几日后,谜底揭开。远嫁邻县、多年未曾归宁的二姐,突然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还带回一个自称游方神医的跛脚道士。二姐容光焕发,拉着母亲的手说这道士有灵丹,专治母亲的心悸旧疾。那道士仙风道骨,言谈确有不凡之处,一瓶丹药异香扑鼻。母亲服下后,精神竟真的一振。
家中上下,除我之外,皆以为喜。父亲甚至对二姐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可在我眼中,母亲命秤上的粉色小花,在丹药香气中开得愈发妖异,而那底部的黑色水流,奔涌的速度却加快了一倍!那缕灰线,正紧紧系在二姐的手腕上,另一端没入虚空,散发着令我作呕的甜腻。这不是救人,是催命!
我再也忍不住,趁夜溜出偏房,找到父亲,将我所见和盘托出,恳请他立刻让母亲停药,赶走道士。
父亲看着我,眼神剧烈挣扎。一边是刚刚带来“希望”的女儿和神医,一边是屡屡“言中”灾祸却也被视为不祥的儿子。“阿七,你确定吗?那丹药,你母亲吃了确实见好……”
“那是秤花!是透支本元的虚火!”我急得声音发颤,“那道士的线连在二姐手上,不对劲!”
父亲最终选择了相信经验与眼前的“好转”。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疲惫地说:“你累了,回去歇着吧。家里经不起更多事了。”
我如坠冰窖。
一个月后的深夜,母亲在睡梦中突然惨叫一声,大口呕出黑血,浑身痉挛,不到天明便咽了气。死状极惨,面色紫黑。那跛脚道士与二姐,在母亲出殡那天,卷走了家中一批值钱细软,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来才辗转听闻,二姐在夫家欠下巨债,那道士实为骗徒,合伙用虎狼之药掏空病患,再谋其财。
母亲葬礼上,二姐始终未曾露面。父亲抱着母亲的牌位,没有哭,只是整个人像被抽走了脊梁。他再没来看过我,送饭换成了沉默的长工。
我在这死寂的囚笼里,感觉自己也要腐烂了。直到那个深秋的下午,父亲被族人抬了回来。
他带领族人上山处理祖坟塌陷事宜,回来的路上,在山道拐弯处,拉车的青骡突然毫无征兆地惊了,车子翻倒,父亲被甩出车外,头撞在路边的石碑上,血流如注,昏迷不醒。
郎中看了,只摇头,说撞坏了脑子,淤血难清,能否醒来,看天意。
族老们聚集在前厅,窃窃私语,目光不时瞟向我紧闭的房门。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家族连遭大变,顶梁柱倒下,下一个,会不会轮到我这个“祸源”?或者,他们需要我这双眼睛,为父亲,也为家族,做最后一次“称量”。
果然,掌事的叔祖推开了我的门。没有迂回,直截了当:“阿七,看看你爹。还有没有救?这个家,还能不能撑?”
我走到父亲床前。他静静地躺着,面色灰败,呼吸微弱。我凝聚心神,看向他的命秤。
那曾经代表一家之主、稳固厚重的命秤,此刻景象让我心惊肉跳。秤杆从中间几乎完全断裂,仅靠几丝坚韧的金色光线(或许是他一生中少数磊落的坚持)勉强粘连,但也在寸寸崩解。秤盘倾覆大半,里面代表家族运势、健康、威望的流光正飞速消散。最诡异的是,秤的悬索——那联系天地与个人根本的无形之绳——正在被一种熟悉的、甜腻的灰色雾气缓慢而坚定地腐蚀!这雾气,与母亲命秤上缠绕的“引线”,同源!
不是意外。
我的心狂跳起来,顺着那灰色雾气的来处竭力“看去”。影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模糊、混乱,充满了刻意的遮蔽。但我捕捉到了几个碎片:祠堂供桌下隐秘的触碰、一道怨毒窥视的目光(并非来自二姐或那道士)、翻倒的马车下,青骡蹄铁上一闪而过的、不自然的金属反光……
有人做了手脚。家族内部的人。
我收回目光,浑身被冷汗浸透。看向叔祖,以及他身后几位族老。他们脸上有关切,有焦虑,但更深处的神色,难以捉摸。
“父亲他……”我缓缓开口,声音沙哑,“秤杆将断,悬索被蚀。这不是简单的意外惊骡,是有人用阴邪之法,缓慢坏他根基,最终引动意外,要他的命。那邪气,我见过类似的。”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叔祖的瞳孔骤然收缩,其他几位族老神色各异,有人震惊,有人眼神飘忽,有人下意识握紧了拳。
“可能……救?”叔祖哑声问。
我摇摇头,指向父亲命秤上那仅存的几丝金色光线:“秤杆靠这几缕‘正气’暂时粘连,但腐蚀源头不除,悬索断尽,秤盘彻底倾覆,不过旬日之间。即便醒来,也……形同朽木。”
我说出了最残酷的判断,也抛出了一个更危险的谜团:家族内部,藏着一条毒蛇,已经害了母亲,正在害父亲,下一个目标是谁?是我,还是这摇摇欲坠的家业?
叔祖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此事,不得再对外人言。你好生待着。”
他们走了,关上门,也关上了一触即发的风暴。我知道,我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族池,激起的将是滔天漩涡。害人者必会知道我已窥破,那么,我这个最后的“目击者”和“隐患”,还能安然待在这偏房多久?
父亲在五天后深夜,悄然停止了呼吸。没有奇迹。家族正式分崩离析的前夜,我被一阵轻微的撬锁声惊醒。
月光从窗棂渗入,在地面投下冰冷的方格。门栓正在被从外面轻轻拨动。我没有动,只是睁着眼,看着屋顶的黑暗,手里紧紧握着一把平日里削果皮的小刀,刀柄被汗水浸湿。
该来的,终于来了。我这双看尽至亲“脆命”的眼睛,是否也能看清,自己那杆飘摇的命秤,最终会指向怎样的结局?
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开了。一道被月光拉长的黑影,缓缓侵入我的房间。
我屏住呼吸,小刀抵在掌心。
那黑影在门口停顿了片刻,像是在适应屋内的黑暗,也像是在观察。月光只勾勒出他模糊的轮廓,不高,有些佝偻,手中似乎提着什么细长的东西。不是刀,更像是……棍子?或者手杖?
我没有动,甚至连呼吸都压得更低,身体每一块肌肉却都绷紧了,蓄着力。偏房里空荡荡,除了床和一张旧桌,几乎没有可以周旋的余地。逃是逃不掉的,只能搏。
黑影终于动了,脚步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径直朝我的床边走来。他好像知道我就醒着,知道我在哪里。越来越近,我能闻到一股混合着祠堂香灰和某种陈旧草药的味道,这味道……有点熟悉。
就在他离床边还有三步距离,手中那细长之物微微扬起,即将划破月光时,我猛地从床上一滚,落到地面,同时嘶声喊道:“三叔公!是你!”
扬起的细长之物僵在半空。
那黑影,我的三叔公,父亲最小的叔叔,家族里掌管祠堂祭祀、一向沉默寡言、存在感极弱的老人,缓缓从阴影里向前挪了半步,让更多的月光照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没有惊慌,没有意外,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冰冷。
“你能看见我。”他声音沙哑,像破旧的风箱,“也能‘看见’是我,对吧?”
我没有回答,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小刀横在胸前,死死盯着他。我看见了他头上的命秤——极其诡异的一杆秤。秤盘残破不堪,里面堆积的不是寻常的福祸流光,而是一种粘稠的、不断蠕动翻腾的灰黑色物质,那甜腻到令人作呕的气味仿佛就从中散发出来。秤杆扭曲,布满污秽的附着物,而悬索……竟有多股!除了连接他自身的,还有几缕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灰线,遥遥延伸向黑暗,其中两股,我凭感觉知道,一端曾系在母亲身上,另一端……正连着我刚刚死去的父亲!而此刻,有一股新的、更加凝实的灰线,正蠢蠢欲动地,试图朝我飘来。
“你……是你害了母亲和父亲!” 愤怒压过了恐惧,我牙齿都在打颤,“那灰色的线!那甜腻的邪气!”
三叔公咧开嘴,露出稀疏发黄的牙齿,像是在笑,却比哭还难看。“害?不,阿七,你还不明白吗?我是在‘收割’,也是在‘喂养’。” 他晃了晃手里那细长的东西,我看清了,那是一根暗沉发黑的藤木手杖,顶端雕刻着难以名状的扭曲纹路,此刻正微微发出黯淡的灰光。
“我们这一脉,哪是什么看秤的福星?”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无尽的嘲讽和一种癫狂的亢奋,“那是骗后世子孙的!真正的传承,是‘夺秤’!看秤,只是第一步,看到那些脆弱的、将倾未倾的‘脆命’,看到那些命盘中还有一丝‘本元’可吸食的,然后……”他用手杖轻轻点地,“引导它,加速它的崩溃,在命秤彻底碎裂、消散于天地之前,用这‘饕餮杖’截留那么一点点最精粹的‘命源’。你娘久病,命盘将空,本元却因长期用药吊着,反而纯郁;你爹持家多年,族运压身,心力耗竭,秤将断未断时,那点儿残存的坚韧‘本元’,也是大补……至于你大哥,嘿,自作孽,他的命源污浊不堪,白送我都嫌脏。”
我听得浑身发冷,如坠冰窟。原来,我所以为的诅咒,背后竟是如此血腥肮脏的真相!而我,这双被囚禁、被恐惧的眼睛,竟然从一开始就是这邪恶传承的一部分而不自知!
“为什么现在才动手?为什么是我?” 我哑声问,试图拖延时间,脑子疯狂转动。夺门而逃?门口被他堵着。呼救?这偏房离主宅远,夜深人静,谁听得见?就算听见,族人怕是更乐意我这个“祸源”消失。
“为什么是你?”三叔公向前逼近一步,那甜腻的灰气更浓了,“因为你是这几代里,‘看见’得最清楚的一个!你的眼睛,是祖宗传下来最纯净的‘秤眼’。以前那些半吊子,只能看个大概吉凶,哪能像你,连命秤的裂纹、悬索的腐蚀、外来的引线都看得分明?你是最好的‘寻源者’。我老了,这‘饕餮杖’越来越贪,寻常的脆命它看不上,我需要更精纯、更强大的命源来维系我这条烂命,也喂饱它。”他贪婪地看了一眼我,又像是在看我头顶上方他无法看见的虚空,“你年轻,你的‘秤眼’本身就是一种极其稀有、充满潜力的命格。更妙的是,你长期与世隔绝,心思纯粹(他嗤笑一声),命盘未被俗世过多污染,你的‘本元’,一定……非常鲜美滋补。”
他不再多说,眼中最后一丝属于“三叔公”的浑浊温情彻底消失,只剩下赤裸裸的贪婪和凶光。手中藤木杖举起,顶端对准我,那灰光骤然变得明亮,一股强大的吸力传来,并非针对我的身体,而是直接作用于我的精神,我的灵魂!我仿佛感觉到头顶虚空之中,那杆属于我自己的、我一直无法清晰“看见”的命秤,正在剧烈震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秤盘中的某种东西,正被强行拉扯出去!
剧痛从灵魂深处传来,比任何肉体伤痛都可怕千百倍。视线开始模糊,三叔公狞笑的脸在摇晃。我不能死在这里,不能这样成为这邪杖的养料,更不能让这吃亲人的魔鬼继续活下去!
强烈的求生欲和滔天的恨意汇聚成一股力量。既然我能“看见”,既然我的眼睛是这邪恶传承的“工具”,那我能不能……反过来“用”它?
我忍着撕裂般的痛苦,强迫自己不再抵抗那吸力,反而将全部心神,孤注一掷地“投注”到三叔公头顶那杆诡异扭曲的命秤上!我不再去感知整体,而是将所有的“看见”,所有的意念,聚焦于一点——那几根连接着他与父母、此刻正试图连接我的灰色命源“吸管”!
“看清楚……看清楚它的结构……它的脆弱点……” 我在心中狂吼。
奇迹般的,在那灰光和剧痛的干扰下,我竟然真的“看”得更深了。那灰色的线,并非浑然一体,它由无数更细微的、蠕动着的怨念、贪婪、血缘的悖逆之毒编织而成。而在靠近三叔公命秤悬索根部的位置,这几股灰线与他自己那污浊秤盘的连接处,有一个极小的、不断闪烁的黯淡光点,像是嫁接的疤痕,又像是某种脆弱的枢纽。
就是那里!
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或许是生命受到最直接威胁时的爆发,我将手中那柄一直紧握的、平平无奇的小刀,用尽全身力气,不是掷向三叔公的身体,而是朝着他头顶上方,那虚幻与真实的交界处,那个被我锁定的“疤痕”光点,奋力一划!
没有破空声,小刀甚至没有飞出多远就哐当落地。
但三叔公却发出了一声凄厉非人的惨嚎!他手中的藤木杖灰光骤然大盛,随即又疯狂明灭不定,杖身发出“咔嚓咔嚓”的龟裂声。他头顶那杆扭曲的命秤虚影,在我“眼”中剧烈晃动,那几根灰色的“吸管”从“疤痕”处齐齐断裂、崩散!断口处喷涌出并非鲜血,而是浓郁得化不开的黑灰色怨气,反噬般扑向他自己那污浊的秤盘。
“不——!我的命源!反噬!你……你竟能伤到命秤根本?!这不可能!” 三叔公捂住脑袋,眼耳口鼻都开始渗出黑血,身体像筛糠一样抖起来。那根“饕餮杖”吸不到我的命源,又断了供养的管道,此刻仿佛活过来一般,贪婪地倒过来抽取三叔公自身残存的一切。他肉眼可见地干瘪下去,皮肤紧紧贴着骨头,眼中光芒迅速黯淡。
我瘫倒在地,灵魂被抽取的剧痛和刚才精神高度集中的透支让我几乎昏厥,只能眼睁睁看着三叔公在几步之外,被那反噬的邪力和失控的邪杖吞噬。最后,他变成了一具蜷缩的、仿佛风干了许多年的可怖尸骸,那藤木杖也“啪”一声碎裂,化作一地焦黑的木屑,随即冒出青烟,消散无形。
甜腻的灰气渐渐散去,只剩下祠堂香灰和陈旧死亡的味道。
月光依旧冰冷地照进偏房,照着我和那具干尸。
天快亮时,我挣扎着爬起来,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那具干尸拖到床底深处,用杂物掩盖。清理了地面的痕迹。我做得很仔细,手一直在抖,但脑子却异样清醒。
我知道,家族不会深究三叔公的失踪。一个无关紧要的老人,在家族分崩离析、怪事频发之际悄然离去,甚至可能被认为是某种“明智”的选择。没有人会将他与我,与父母的死明确联系起来,除了我自己。
几天后,我主动找到了形容枯槁、仿佛老了二十岁的叔祖。
“我要离开。”我说,声音平静得自己都陌生。
叔祖看着我,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很久,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权衡。他或许猜到了什么,或许没有。最终,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深深叹了口气,递给我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
“走吧。越远越好。永远……别再回来。也别再对人提起你的眼睛,和这个家。”
我接过布包,没看里面是什么,转身离开。
走出那座困了我十六年、浸透了至亲鲜血和诡异传承的老宅时,正是黄昏。夕阳如血,将天际染成一片惊心动魄的红。我回头望了一眼那黑沉沉的门楼,它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墓碑。
我没有再看任何人的命秤,甚至强迫自己不再去“感觉”头顶那杆属于自己的、依然模糊的秤影。我不知道它现在是什么样子,是否因为昨夜的反击而受损,或是沾染了不该有的东西。
但我知道,从今往后,我要学会像个真正的“瞎子”一样活下去。去看云卷云舒,看市井烟火,看平凡人的悲喜,而不是他们头顶那杆预示着福祸生死、脆弱又残酷的命秤。
我的命,脆或不脆,终归是我自己的路。而那杆家传的、沾满血腥的“秤”,就让它连同所有的秘密和诅咒,彻底埋葬在这渐浓的夜色里吧。
我转身,迎着即将降临的黑暗,走向未知的远方。风穿过空旷的田野,发出呜咽般的声音,像是送行,又像是某种古老之物的叹息,终归于寂。
本章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