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村里人都说我娘是买来的,爹死后她就疯了。
直到那夜,我看见她坐在油灯下,用针尖挑破指尖,将血滴进灯油。
灯花爆响的瞬间,我看见了另一个“娘”——穿着大红嫁衣,端坐在雕花拔步床上。
她朝我招手:“来,娘告诉你真相。”
原来每滴血能换一炷香的通灵时间,我偷偷试了一次。
可这次,灯里的娘亲不肯放我回去了...
正文
我娘,是买来的。
这话打从我记事起,就在村里那些光着屁股蛋、拖着鼻涕虫的娃娃们嘴里,在他们爹娘蹲在村口老槐树下端着海碗扒饭时的闲谈里,在我偶尔撞见那些婆姨们投向我家那低矮土坯房的、混合着怜悯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轻蔑的眼神里,像永不消散的霉味,牢牢粘附在我整个童年上空。
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说我爹,村里最穷最老实、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林老蔫,是掏空了祖辈攒下的、埋在灶台底下都快锈穿了的几个铜板,又从牙缝里抠了整整三年,才从山外那摸不着边际的人牙子手里,换回了这个媳妇。我娘刚来时,据说就不是个清楚的,漂亮的脸上总蒙着一层雾,眼神空茫茫的,看天,看地,看鸡鸭,却很少聚焦到人身上,尤其是我爹。她不吵不闹,只是安静地坐在门槛上,从日头东升坐到月挂西天,像一尊失了魂的玉雕。
后来我爹死了,死得悄无声息,是在一个暴雨夜去后山想捡些被冲下来的枯枝,结果脚下一滑,头磕在了石头上,等人发现,身子都僵了。从那以后,我娘那点子不多的魂儿,仿佛也跟着我爹一起,摔碎在那块冷石头上,彻底疯了。她时哭时笑,对着空气说话,有时把我认成我爹,会颤巍巍地伸出手想摸我的脸,嘴里念叨着含糊的音节;有时又像完全不认识我,抄起手边的扫帚疙瘩就往我身上抡,尖声叫我“滚开”。我是在她的疯癫和村人的指指点点下,像棵野草般,自己把自己拉扯大的。
我叫林生,林木的林,生死的生。这名字,大概是我那沉默一生的爹,对我唯一的、也是最朴素的期望。
如果不是那个夜晚,我大概会一直这么认为下去,认为我娘只是个可怜的、神志不清的疯女人,而我,是林老蔫血脉的唯一延续。
那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冬夜,窗外北风卷着雪沫,一下下扑打着破旧的窗棂纸,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油灯如豆,昏黄的光圈在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定、张牙舞爪的影子,将我和我娘笼在唯一一点可怜的暖意里。她难得安静地盘腿坐在炕沿的阴影中,低垂着头,花白的头发散乱地披着,遮住了大半张脸。
我正就着灯光补一件磨破了肩头的旧衫,针脚笨拙。屋里只有寒风和灯芯偶尔“噼啪”爆裂的细微声响。
忽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娘动了一下。
她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那双平日里浑浊不堪的眸子,此刻在跳动的灯光下,竟奇异般地凝住了一点光。她伸出枯瘦的、布满老茧和细微裂口的手,不是去拿针线,而是用右手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拈起了那根闪着寒光的缝衣针。左手,则缓缓伸到了油灯碗的上方。
我的心莫名一跳,屏住了呼吸。
她盯着那簇小小的火焰,眼神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专注,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疯狂。然后,她毫不犹豫地用针尖,刺向了自己左手的食指指尖。
很深。
一滴饱满的、艳红的血珠,立刻沁了出来,在昏黄光线下,红得惊心动魄。
血珠越聚越大,承受不住重量般,颤巍巍地,垂直滴落下去——
“嗒。”
极轻微的一声,落入浑浊的灯油里。
刹那间,那原本安稳燃烧的灯焰猛地向上一窜,发出“哔剥”一声爆响,声音清脆得吓人,火星四溅!整个屋子似乎都随之明灭了一下,墙壁上的影子疯狂扭动、变形。
我骇得差点叫出声,手里的针线掉在炕上也浑然不觉。
就在那明灭不定、光影交错的瞬间,我看见了——
油灯旁,我娘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手指上的血珠还在渗出。但在她身侧,那光影扭曲汇聚之处,赫然出现了另一个“她”!
不,不是她。
那是一个穿着大红嫁衣的女子,端端正正地坐在一张我从未见过的、雕刻着繁复花鸟虫鱼图案的暗红色拔步床上。嫁衣是极正的红,上面用金线绣着密密的凤凰牡丹,在灯光下流光溢彩,华美得不像这世间之物。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沉甸甸的、缀满珍珠宝石的凤冠,一张脸白净如玉,眉眼清晰秀丽,竟是我娘年轻时的模样,却又截然不同。没有疯癫,没有茫然,没有岁月的刻痕,只有一种沉静的、甚至带着些许凛然的端庄。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那目光清亮如水,又深邃似潭,直直地落在我脸上。然后,她抬起一只同样白皙纤秀的手,朝我轻轻招了招。
“来,”她开口,声音不像我娘平日里那般嘶哑或尖利,而是温婉的,带着一种奇异的、抚平人心的力量,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娘告诉你真相。”
我浑身僵直,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冻住了,又从脚底猛地冲上头顶,耳中嗡嗡作响。真相?什么真相?关于我娘的?关于我的?关于这个家……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抑制的、源自血脉深处的好奇,驱使着我的双腿。我像个提线木偶般,僵硬地,一步一步,挪到了油灯旁,靠近那个穿着大红嫁衣的“娘”。
她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怜爱,有痛楚,还有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决绝。“生儿,”她轻轻叹了口气,那气息仿佛吹动了灯焰,光影又是一阵摇曳,“看见这灯了吗?娘的血,是钥匙。一滴血,能燃一炷香的通灵时间,让娘……让此时的娘,能与你说说话。”
她的目光转向那盏油灯,灯碗里,那滴落入的血已然化开,将小半碗灯油染上了一层极淡的绯色,灯焰似乎比平时更亮了些,稳定地燃烧着,散发出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油脂和一丝若有若无腥甜的气味。
“时间不多,”她收回目光,语速加快了些,“你听好……”
她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她说她不是被买来的,她是山外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姓苏,名晚晴。只因家道中落,被歹人算计,才流落至此。我爹林老蔫,也并非偶然捡到她,而是受了她家旧仆所托,带着信物和银钱,隐姓埋名在此护她周全的。那所谓的“买”,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说法。她的疯,一半是家破人亡、颠沛流离刺激所致,另一半,是装的。只有装疯,才能更好地藏住某些秘密,才能让那些可能还在搜寻她的人放松警惕。
“你爹……他是个好人,老实人,”灯影里的娘,眼中闪过一丝水光,“他守了我这么多年,直到死,都没向外人吐露半个字。他临死前,只求我……无论如何,要把你平安带大。”
我的脑子乱成了一锅粥。买来的疯娘,变成了落难小姐;沉默寡言的穷爹,变成了忠义的守护者。这巨大的反转,冲击得我几乎站立不稳。我看着眼前这个穿着华美嫁衣、气质高华的娘,又扭头看看身旁阴影里那个衣衫褴褛、眼神空洞的娘,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在我脑中疯狂碰撞、撕扯。
“那……那我……”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疼。
“你是我儿子,林老蔫的儿子,这一点,千真万确。”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母性的护卫,“只是,你的身世,牵扯太多,知道得越多,对你越危险。娘平日糊涂,护不住你,唯有借这盏灯,这点血脉……才能与你说几句清醒话。”
她还想再说什么,目光却瞥向灯焰。那灯焰的光芒,似乎开始微微摇曳,不如方才稳定明亮了。她脸上掠过一丝急切和不舍。
“时间快到了……生儿,记住娘的话,好好活着,平平安安的,别再……轻易动用此法……”
她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像水中倒影被投入了石子,荡漾起来。那大红嫁衣的颜色似乎在褪去,华丽的拔步床也开始扭曲、淡化。
“娘!”我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抓住什么。
指尖却只穿过一片冰凉的、无形的空气。
灯焰猛地向下一挫,随即恢复正常,恢复了那豆大的、昏黄的光。墙壁上的影子也停止了狂舞,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我娘。她依旧蜷缩在阴影里,低着头,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觉。只有空气中那股淡淡的、奇异的腥甜气,和灯碗边缘那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淡红痕迹,证明着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并非虚幻。
那一夜之后,我的世界彻底颠覆了。
我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单纯地视我娘为一个需要照顾的、神志不清的病人。那个灯影里穿着大红嫁衣、眼神清亮、吐字清晰的女子,像一枚烧红的烙铁,在我心底烫下了深深的印记。“真相”两个字,带着钩子,日夜不停地抓挠着我的心肝。
娘的话犹在耳边——“别再轻易动用此法”。警告是明确的,带着深切的忧虑。可越是禁止,那诱惑的毒藤就越是疯狂地滋长。一滴血,一炷香……能与另一个清醒的、似乎知晓一切的“娘”对话。这念头像鬼魅般缠绕着我,尤其在看到娘又恢复那浑浑噩噩的状态,对着墙角喃喃自语,或是毫无缘由地对我又打又骂时,那种想要再次触碰“真相”的渴望,就几乎要破膛而出。
我试图从娘日常疯癫的呓语里拼凑线索。她有时会反复念叨几个模糊的词:“绣楼”、“后花园”、“黑衣服的人”、“哥哥”……有时又会突然唱起不成调的、旋律古怪却隐约透着雅致的曲子,那绝不是我们这山沟里会有的山歌。这些碎片,非但不能满足我,反而更加印证了灯影里那个“娘”的说法,让我心头的疑云愈发浓重。
我究竟是谁?娘的身世背后,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和危险?爹的死,真的只是意外吗?
这些疑问日夜啃噬着我,让我坐立难安。
终于,在一个爹的忌日,天上飘着细密冷雨的午后,那股压抑已久的冲动,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娘因为雨天阴冷,旧伤(或许是疯病带来的臆痛)发作,早早蜷在炕角睡下了,呼吸沉重而不规则。屋里光线晦暗,弥漫着潮湿的土腥气和娘身上那股经年不散的、混合着草药与衰朽的气味。那盏油灯,就放在离炕不远的旧木桌上,灯油是昨日我刚添的,清亮亮的。
我的心跳得又快又乱,像揣了只受惊的兔子。手脚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凉,指尖却在微微颤抖发热。我蹑手蹑脚地走到桌边,拿起那根冰冷的缝衣针。
针尖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一星寒光。
我学着那夜娘的样子,将左手食指伸到灯碗上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狠心将针尖刺了下去。
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
睁开眼,血珠已经从指尖冒了出来,圆润,殷红,带着我体温的热度。
它滴落了。
“嗒。”
和那夜一样,轻不可闻的一声,落入灯油。
“轰——!”
灯焰骤然暴涨,窜起半尺高,颜色竟透出一种诡异的、近乎青白的光亮!整个屋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照得一片惨白,墙壁、家具、炕上娘沉睡的轮廓,所有影子都被瞬间拉长、扭曲,张牙舞爪地扑向四面八方,仿佛整个空间都要被这狂暴的光影撕裂开来!
比那夜更响亮的爆鸣在耳边炸开,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强光中,那穿着大红嫁衣的身影,再一次浮现。
但这一次,完全不同!
她没有端坐在拔步床上,而是直挺挺地站在离灯焰极近的地方,几乎是紧贴着那跳跃的火光。那身华美的嫁衣,在青白光芒的映照下,红得触目惊心,仿佛刚刚浸过鲜血。凤冠下的脸,依旧是我娘年轻时的容颜,却毫无那夜的沉静端庄,反而是一片骇人的惨白。不,不仅仅是白,那白里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青灰。
最让我头皮发麻的,是她的眼睛。
那双眼,空洞得没有一丝活气,黑沉沉的,像两个深不见底的窟窿。可它们,正直勾勾地,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贪婪和冰冷,死死地盯着我!
没有招手,没有温婉的呼唤。
她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披着嫁衣的僵尸。
一股寒气从我的尾椎骨猛地窜起,瞬间席卷全身,四肢百骸的血液都仿佛冻住了。我想尖叫,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我想后退,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
她的嘴唇似乎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但我却清晰地“听”到了,或者说,是直接感知到了那个意思,那意念冰冷如刀,剐过我的神经:
“时间……到了……”
什么时间到了?一炷香的时间?明明才刚刚开始!
我猛地看向那灯焰,它仍在疯狂跳动,青白色的光芒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反而将那滴落入的血所在的灯油区域,映照得如同沸腾般翻滚着细小的泡沫。
“你……”我拼命从牙缝里挤出一点声音,带着哭腔,“你……你是我娘吗?”
她没有回答。
那张惨白的脸上,嘴角极其缓慢地、僵硬地向上扯动,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绝不是笑。
那是一种极度扭曲的、混合着怨毒、讥讽和某种难以言说的渴望的表情。它出现在“我娘”的脸上,比任何鬼怪都让我感到毛骨悚然。
然后,她抬起了手。
不再是那夜轻柔的招唤,而是五指张开,指尖透着同样的青白,直直地指向我。一股无形的、冰冷彻骨的力量瞬间攫住了我,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上我的手脚,我的脖颈,我的腰身。
拖拽!
一股巨大的、完全无法抗拒的力量,拉着我,向那盏油灯,向那个穿着血红嫁衣的身影,向那青白跳跃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火焰,猛地扑去!
“不——!”
我心中的恐惧终于冲破了喉咙的禁锢,发出一声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尖叫。
我能感觉到我的身体在向前倾,我的脸离那灼热又阴冷的火焰越来越近,我能闻到皮肉似乎快要被烧焦的可怕气味,混合着那股诡异的腥甜。
我用尽全身力气向后挣扎,指甲在粗糙的桌面上划出刺耳的声响,脚死死蹬着地面,却丝毫无法阻止那股拖拽的力量。
眼角的余光,瞥见炕上的娘,那个疯癫的、浑噩的娘,似乎被我的尖叫声惊动,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体,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咕噜声,但依旧没有醒来。
两个“娘”,一个在炕上沉睡,一个在灯里索命。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头顶。
我的意识开始模糊,视线里只剩下那越来越近的、妖异青白的火焰,和火焰后面,那张惨白的、带着诡异笑容的脸,以及那身红得滴血的嫁衣。
她的嘴唇再次无声翕动,那冰冷的意念如同最后宣判,狠狠凿入我的脑海:“来了……就别想走了……”
本章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