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浓墨,被车灯划开一道转瞬即逝的口子。
越野车在空无一人的环城公路上疾驰,发动机的轰鸣是此刻天地间唯一的声音。车厢内,气氛压抑得像一块冰。小张双手死死抓着方向盘,手背上青筋毕露,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仿佛那条路的尽头不是城市,而是逃离噩梦的出口。
老王瘫在副驾上,脸色蜡黄,嘴唇还在不受控制地哆嗦,他时不时地通过后视镜,飞快地瞥一眼后座的苏晨,那眼神,像是看一个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活人,充满了敬畏与恐惧。
苏晨靠在后座的角落里,身体陷在柔软的真皮座椅中,却感觉不到一丝舒适。他闭着眼,但黑暗无法隔绝脑海中反复回响的那三个字。
……杀……了……我……
那不是乞求,是审判。
审判着他这个姗姗来迟的儿子,审判着这个黑白颠倒的世界。
每一次回响,都像有一把淬了冰的钝刀,在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缓缓地、一寸寸地割过。他放在膝上的手,死死攥着那个还带着地下室寒气的U盘,指节因为用力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青白色。
他不能垮。
父亲用仅存的意志,为他推开了一扇门,他要做的,不是站在门口哭泣,而是走进去,把门后的那个魔鬼,亲手拖到阳光下,让他接受审判。
车子猛地一震,停在了路边。
“苏……苏主任,我们……我们去哪?”小张的声音带着颤音,他不敢回头。
苏-晨缓缓睁开眼睛,那双布满血丝的眸子里,所有的悲恸与愤怒都已沉淀下去,化作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湖。
他从口袋里摸出钱包,抽出里面所有的现金,又拿出一张银行卡,一并递到前座。
“老王,小张。”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发慌,“这些钱你们拿着。找个地方住下,手机关机,不要和任何人联系,包括家人。就当是,我给你们放了个长假。”
老王和小张都愣住了。
“苏主任,您这是……”
“离开江州,越远越好。”苏晨打断了他,“今晚的事,你们就当做了一场噩梦。醒了,就忘了。”
他不是在商量,而是在下达一道不容置疑的命令。今晚的事,已经远远超出了两个普通工作人员能够承受的范畴。林正刚那只看不见的手,很快就会笼罩全城,他们留下来,只会成为最脆弱的突破口。
“可是您……”老王还想说什么。
“我没事。”苏晨的目光扫过两人头顶,那两团原本因为恐惧而变得灰败的气运,此刻正因为他的话,而缠绕上了一丝“生机”的微光。他知道,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他推开车门,夜风灌了进来,带着郊野的草木气息,却吹不散他身上的那股死亡的味道。
“走吧。记住,忘了我,忘了今晚的一切。”
说完,他关上车门,转身走向了公路的另一侧,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老王看着苏晨那孤单决绝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里那沓厚厚的现金和银行卡,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一咬牙,对小张说:“听主任的,走!”
越野车重新启动,掉头,朝着与江州市区相反的方向,绝尘而去。
公路上,只剩下苏晨一个人。
他站在黑暗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直到车灯的光亮彻底消失在夜幕的尽头,他才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对面传来一个睡意惺忪、又带着几分不满的声音。
“谁啊?这么晚了……”
“方局长,是我,苏晨。”
电话那头,江州市档案局的方局长,一个激灵就从床上坐了起来,睡意瞬间烟消云散。
“苏……苏主任?您好您好!这么晚了,您有什么指示?”
苏晨,市委办公室副主任。这个身份在深夜打来电话,本身就代表着非同寻常。
“方局长,我现在需要去局里查阅一份十几年前的旧档案,事情紧急,而且需要保密。”苏晨的语气不容置疑,“你现在方便过来开一下门吗?”
“方便!当然方便!”方局长连声应道,“我马上就到!您在门口稍等!”
挂了电话,苏晨拦下了一辆路过的出租车。
“去市档案局。”
半小时后,市档案局门口。
方局长已经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衬衫,在寒风中等候多时。他看到苏晨从出租车上下来,连忙迎了上去,脸上堆满了谦恭的笑容。
“苏主任,您来了。”
“辛苦了,方局长。”苏晨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寒暄,直奔主题,“我要查阅十五年前,江州第七福利院的所有人事和接收档案,特别是从其他机构转入的人员记录。”
方局长愣了一下。
第七福利院?那不是一家精神疾病和重度残疾人的托管机构吗?而且还是十五年前的旧档案。这位年轻的市委领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他不敢多问,只是连连点头:“好的好的,档案都在地下库房,我带您过去。”
档案局的地下库房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灰尘混合的、独特的霉味。一排排顶天立地的金属架,像沉默的巨人,将空间分割成无数条狭窄的甬道。
方局长打开灯,惨白的灯光下,那些贴着泛黄标签的牛皮纸档案盒,仿佛一座座沉默的坟墓,埋葬着无数被遗忘的时光。
“苏主任,就是这里了。”方局长指着一片区域,“第七福利院的档案,都在这一块。”
“好,方局长,你先上去吧。我自己查,查完了会叫你。”苏晨说道。
“这……好吧。”方局长很识趣地退了出去。他知道,有些事,不该看,更不该问。
库房的铁门被关上,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苏晨自己的呼吸声。
他站在那片档案架前,目光缓缓扫过那些标签。
【江州第七福利院-1998-后勤采购】
【江州第七福利院-1999-财务报表】
【江州第七福利院-200x-人事档案】
就是它。
苏晨踩着一个金属梯子爬上去,取下了那个印着“人事档案”的、积满灰尘的盒子。
他回到一张长桌前,打开盒子,一股更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里面是一沓沓用牛皮筋捆着的、纸张已经发脆的个人档案。
他开始一份一份地翻阅。
他要找的,是十五年前,从那个废弃疗养院,也就是当年的“江州干部疗养中心”转入的病人记录。
时间,在指尖与纸张的摩擦声中,一点点流逝。
苏晨的动作很快,他的眼睛像一台高速扫描仪,飞速掠过那些姓名、年龄、籍贯……
一个小时过去了,他翻完了大半,却一无所获。那些档案,全都是正常的入院记录,来源清晰,手续齐全。
难道,林正刚做得如此天衣无缝,连档案都做了两套?
苏晨没有放弃,他继续往下翻。
终于,在档案盒的最底下,他发现了几份与众不同的档案。它们没有用牛皮筋捆着,只是松散地叠在一起,纸张的颜色也比其他的更深,像是被水浸过又晾干了。
他拿起第一份。
【姓名:██】
名字的部分,像是被墨水不小心弄脏了,化开了一团模糊的黑渍。
苏晨的眉头皱了起来。他看向照片栏,那是一张黑白的、一寸大小的证件照。照片上的人,面容同样是模糊的,仿佛镜头在拍摄的瞬间,失焦了。
他翻到档案的来源一栏,上面用潦草的字迹写着:【由江州干部疗养中心转入】。
找到了!
苏晨心头一紧,立刻去看下面的详细信息。
【性别:男】
【年龄:28(转入时)】
【病症:重度精神分裂,伴有强烈攻击性】
【备注:███……】
备注栏同样是一片模糊的污渍。
这绝不是意外。
苏晨的脑海里,系统的提示音冰冷地响起。
【检测到“隐藏咒缚”的气运残留。该咒缚已侵蚀物理介质,导致关键信息模糊化、不可辨识。】
苏晨的心,沉了下去。
他放下这份档案,又拿起第二份、第三份。
情况如出一辙。
姓名、照片、关键备注,所有能够指向一个具体的人的信息,全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抹去了。它们就在那里,你却看不清,记不住。
这就是“隐藏咒缚”的可怕之处。它不是销毁,而是“遗忘”。它让真相变成了一团看得见、摸不着的迷雾。
苏晨靠在冰冷的椅背上,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压垮。
他拿到了林正刚的罪证,找到了幸存者的线索,却卡在了这最后一步。他就像一个站在宝库门口,却找不到钥匙的人。
时间不等人。林正刚的惊慌只会是暂时的,一旦他冷静下来,第一个要清洗的,就是第七福利院里这些“活着的证据”。
他必须抢在林正刚前面。
可面对这三份被诅咒的档案,他该如何下手?
苏晨死死地盯着其中一份档案上那张模糊不清的照片,照片上的人脸,像一团被揉皱的废纸,五官都挤在一起。
他试图用自己的“气运视野”去看,却只能看到一团灰蒙蒙的、死寂的气息笼罩在档案上,隔绝了一切探查。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苏晨不甘心。他伸出手,指尖轻轻地抚过那张模糊的照片,试图从那粗糙的纸张上,感受到一丝一毫的线索。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那团代表着“姓名”的墨渍时,脑海中,系统的提示音,毫无征兆地,再次响起。
这一次,不再是冰冷的警告。
【检测到目标档案上,附着有非目标源的、微弱的正面气运。】
苏晨猛地一怔。
非目标源?
【正在进行气运解析……】
【解析完成。该气运为……“愧疚”。】
愧疚?
苏晨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份档案上,除了被林正刚施加的、属于幸存者的“隐藏咒缚”之外,竟然还沾染了另一股截然不同的气运。
一股属于第三者的,“愧疚”的气运。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在十五年前,有一个人,在处理这份档案的时候,知道了真相。他或许无力反抗,或许被迫同流合污,但他的良心,并未完全泯灭。
他在将这份罪恶的档案归入尘土时,心中充满了愧疚。
而这丝愧疚,像一粒微不足道的种子,穿越了十五年的时光,顽强地留存在了这张薄薄的纸上。
它没有被“隐藏咒缚”抹去,因为它不属于那个被诅咒的幸存者。
它属于一个……活生生的、知情的经手人!
苏晨的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他终于找到了那把被遗忘在宝库门边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