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右侧,景仁宫。
夏日初临,殿内已置了冰盆,丝丝凉气驱散着暑热,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瓜果清甜之气。
宜修端坐于上首凤座,目光温和地扫视着下首福身行礼的众嫔妃,含笑开口,“都起来吧。”
“是。”众妃闻言,各自起身落座。
宜修语气闲适,“最近天气热起来了,皇上说要去圆明园避暑,说来也是万幸,自皇上前往天坛祈雨后,上天屡降甘霖,大旱早已缓解。
近来前朝后宫都太平安稳,皇上心里高兴,便发了话,这一次不似往年那般,只选部分姐妹随行,而是要将你们都带去圆明园松快松快。
过些日子便要启程,你们要带哪些人,预备哪些东西,都早些着手准备,免得到时候忙乱。”
众妃脸上皆露出或欣喜或期待的神情,齐声应道:“是,臣妾等谨遵娘娘教诲。”
话音甫落,坐在左侧后排的沈眉庄便站起身,行了一个万福礼,声音清朗沉稳,“启禀皇后娘娘,太后凤体违和,静养多时,久不曾离宫避暑。
臣妾愿替皇上留于宫中,陪伴太后娘娘身侧,尽心侍奉汤药,以尽孝道。”
宜修目露赞许之色,微微颔首,“你有这样的孝心,自然是好。”
“多谢娘娘成全。”沈眉庄又是一福,才重新坐下,神色平静无波。
年世兰慵懒地靠在椅背上,伸出戴着鎏金玳瑁护甲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扶了扶鬓边的点翠步摇。
她红唇微启,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嗤,“呵,依本宫看,这宫里头啊,还是惠贵人最会争表现,从前刚入宫那会儿,就巴巴地想要协理六宫。
如今眼见圣心不在,争宠无望了,便又另辟蹊径,去攀附太后,以孝道邀名,当真是别有一番‘聪明’在里头。”
她凤眸一挑,视线掠过在场众人,“你们啊,可都得跟惠贵人好好学着点,这本事,可不是谁都有的。”
甄嬛因在卧床静养,今日并未到场,沈眉庄遭了奚落,脸色难看,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紧,却只能强自压下心头的屈辱与怒火。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依旧平稳,却自有一番不肯弯折的傲气,“皇贵妃娘娘之言,嫔妾愧不敢当,只盼着太后娘娘的身体能早日康健起来,此乃皇上所愿,亦是大清之福,嫔妾不敢存有半分私心。”
年世兰翻了个白眼,正欲再讽,坐于沈眉庄斜对面的聂慎儿却轻轻柔柔地开了口,火上浇油地捧了她一句,“皇贵妃娘娘圣眷正浓,嫔妾等自不敢与您相较。
便是娘娘您要留在宫里照顾太后,想来皇上也是舍不得您的,定要您随驾同往,常伴君侧。”
这话听着是奉承,细品却带着刺,暗指她未必真有那份伺候病人的耐心,不过是仗着宠爱才耀武扬威。
年世兰既觉得她说的话理所应当,又莫名觉得她话里有话,她凤眸含煞,直直刺向聂慎儿,不悦地道:“本宫与皇上如何,何时轮到你一个小小的嫔位来置喙?
你是个什么出身,自己心里没数吗?小门小户的,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还不是拿你那个短命爹的性命换来的,你一个带孝之人,本宫瞧见就觉得晦气!”
聂慎儿故作被她戳中伤心事,难过地低下了头,用帕子掩了掩眼角并不存在的泪痕,“是嫔妾不好,惹娘娘生气了,嫔妾父亲新丧,确是不祥之人……
皇贵妃娘娘若是实在不愿看见臣妾,便向皇上进言,不要带臣妾去圆明园了,免得脏了娘娘的眼,徒惹娘娘心烦。”
一旁的富察仪欣见她这副泫然欲泣、逆来顺受的模样,明知道多半是在做戏,可还是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索性别过头去,盯着墙角那盆枝叶繁茂的万年青,眼不见为净。
有人却忍不了这口气,人人都畏惧年世兰,可欣贵人不怕,她一向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见不得这等仗势欺人的场面,当即朗声道:
“皇贵妃娘娘这话说的,倒像是质疑皇上追封昭妹妹父亲的决断了,安大人是为救驾而捐躯的忠烈之臣,昭妹妹身为忠烈之后,乃是功臣之女,光耀门楣,何来的晦气一说?”
坐在欣贵人旁边的淳常在早就想帮腔了,但她想不出什么高深的话来,又怕说得太直白激怒华妃,见欣贵人把她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忙不迭地点头附和:
“是啊是啊,欣姐姐说得对!嫔妾可是听说了,这次救驾,是皇贵妃娘娘的兄长,年大将军居于首功呢!”
她这话看似天真,实则把年世兰方才骂聂慎儿“拿爹换前程”的话,原封不动地砸回了年世兰自己身上,你年世兰如今的荣耀,不也是仰仗着你哥哥的军功吗?
年世兰何曾受过这等顶撞,尤其还是来自两个平日她根本不放在眼里的贵人、常在,这两个贱人,简直是胆大包天,竟敢在这拐弯抹角地说她晦气!
她抬手一拍身旁的茶几,怒道:“你们两个好大的胆子!”
“好了!”
就在年世兰即将发作之际,上首的宜修终于出声制止。
她将方才的闹剧尽收眼底,心中颇觉畅快,尤其是见年世兰被聂慎儿三言两语挑起火气,又遭欣贵人和淳常在联手顶撞,那张艳若桃李的脸气得一阵红一阵白,当真是过瘾极了。
但她面上却是端肃非常,“明明去圆明园避暑是件高兴事儿,皇上也是一片体恤之心,怎的你们一个个倒争闹起来了?皇上金口玉言,既说了要带六宫同往,岂有朝令夕改之理?”
她先定了调子,随即转向年世兰,放缓的语调里暗含敲打之意,“皇贵妃,如今众姐妹中,除了本宫,便属你位分最高,恩宠最隆,你更该学会体恤包容,宽厚待人,方能更好地担待起协理六宫之责,为众姐妹做好表率。
昭嫔新丧至亲,本就伤心,惠贵人主动请留侍奉太后,亦是孝心可嘉,你又何苦拿话刺她们?”
年世兰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这番“劝解”,她冷哼一声,下巴微扬,语气倨傲,“皇后娘娘此言差矣。
就是因娘娘平日的作风过于温和,才纵得她们一个个不知尊卑,敢如此放肆,臣妾如今位同副后,这后宫里的风气也是时候该改一改了!”
宜修心中冷笑,却也不恼,只道:“皇贵妃,你也知你是‘副后’,副后终究是副后,皇后永远是皇后,混淆不得。
上回你在翊坤宫铁腕惩治莞嫔,险些酿成大祸,伤了皇嗣,难道还不知吸取教训吗?你还是谨言慎行,为你腹中的孩子多积德积福吧。”
年世兰骄傲依旧,下意识地抚上自己尚未显怀的小腹,眼中闪过一抹得意与势在必得,“不劳皇后娘娘费心,臣妾的身子骨可比莞嫔强健的多,腹中的小皇子一定会平平安安地降生,将来……能贵不可言,也未可说。”
宜修不为所动,“你知道轻重就好,本宫也盼着皇贵妃能为皇上诞下健健康康的皇子,都散了吧,回去好好准备去圆明园的事。”
她看向低眉顺眼的聂慎儿,“昭嫔,你留下来。”
众妃纷纷起身行礼,“是,臣妾等先行告退。”
年世兰狠狠瞪了聂慎儿一眼,又满含威胁地扫过欣贵人和淳常在,这才扶着颂芝的手,怒气冲冲地率先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