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人族的图书馆里没有书。
这里只有一排排延伸至黑暗深处的黑色晶柱，每一根晶柱的表面，都像水面一样，缓缓流淌着海量的信息。
这里也没有桌椅。
求知者们只是悬浮在半空中，伸出手，将意识接入那些冰冷的晶柱，汲取着被标准化、模块化的知识。
绝对的安静。
绝对的高效。
梅菲斯特悬浮在一根记录着“高阶魔纹结构学”的晶柱前。
他的面前没有展开任何数据流。
他只是闭着眼。
海量的信息，正以一种肉眼不可见的方式，被他的天赋【万物演算】直接下载、分析、优化，然后储存在他意识的最深处。
两道同样沉默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身后。
她们没有打扰他，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三分钟后。
梅菲斯特睁开了眼睛。
他转过身，平静地看着身后的两位“同类”。
银发的047号。
金瞳的214号。
“说。”
梅菲斯特吐出一个字。
“关于‘虚空魔法’的稳定力场模型。”
银发的047号上前一步，她的声音平直，像是在汇报数据。
“教科书上给出的十三种解法，都存在超过0.01%的能量冗余，这不符合最优解原则。”
“冗余是为应对未知变量预留的缓冲。”
梅菲斯特说。
“但未知变量本身，也应该被纳入计算。”
金瞳的214号补充道，她的视线锐利如刀。
“一个完美的系统，不应该存在‘未知’。”
梅菲斯特看着她们。
这两位，是这一届“优秀品”中，除了他以外，最顶尖的存在。
她们的思维模式，已经无限接近于这个种族的理论极限。
“将力场的核心算法，从‘约束’改为‘引导’。”
梅菲斯特给出了答案。
“能量无需被禁锢，它会自行寻找最稳定的路径。你们要做的，不是建一座堤坝，而是挖一条河道。”
047号和214号同时陷入了沉默。
她们那两颗堪比超级计算机的大脑，正在以极限速度消化着这个颠覆性的概念。
堤坝与河道。
约束与引导。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底层逻辑。
几秒钟后，047号那双银色的眼瞳重新恢复了清明。
“验证通过。”
她微微欠身。
“是最优解。”
她们得到了答案，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
梅菲斯特的声音叫住了她们。
两人同时回头，眼中带着一丝询问。
在她们的记录中，编号734，只会解答，从不提问。
梅菲斯特的目光，从那两张毫无瑕疵、也毫无生气的脸上扫过。
“你们毕业后，要做什么？”
他问。
这个问题，让空气瞬间凝固。
047号的眉头，第一次，出现了极其轻微的、代表着“困惑”的褶皱。
“为什么这么问？”
她反问。
“我们的未来，在进入初等学院的那一刻，就已经被规划好了。系统会根据我们的最终评定，分配最合适的岗位。这是最高效的方案。”
她像是在陈述一个公理。
“擅长战斗的，会成为战士。”
“擅长计算的，会成为学者。”
“擅长生产的，会成为工匠。”
“这不需要思考。”
梅菲斯特的视线，转向了另一个始终沉默的女孩。
“你呢？”
金瞳的214号迎上了他的目光。
“我的自我分析中，有97.3%的概率，会被分配到战略规划部。这是我的职责。”
她的回答同样标准，无可挑剔。
“那么。”
梅菲斯特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提出的问题，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你们有没有思考过，自己的未来？”
“或者说。”
他顿了顿，黑色的眼瞳深不见底。
“这个族群的未来？”
死一般的寂静。
047号顿了一下。
她那双银色的眼瞳里，第一次出现了数据流过载的混乱光芒。
自己的未来？
这个词，意思是她的未来吗？
族群的未来？
这个词，是属于“王”的领域。
就在047号的思维核心即将因为逻辑冲突而过热报警时。
金瞳的214号，向前站了一步，挡在了她和梅菲斯特之间。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金色的眼瞳，却锐利得像要刺穿梅菲斯特的灵魂。
“这些，由王来决定。”
她的声音，比图书馆里的空气还要冰冷。
“不是我们的职责。”
“过度的、超出权限的思考，会导致系统的不稳定。”
她看着梅菲斯特，一字一顿地，说出了最后的判词。
“这是对整个族群的，渎职行为。”
银发的047号那双正在过载的眼瞳，瞬间恢复了平稳。
是的，这是正确的逻辑。
超出权限的思考，是系统里的病毒。
梅菲斯特看着她，看着那张因重新找到逻辑支点而恢复了平静的脸。
然后，他开口了。
“你们误解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两个女孩的动作同时停住。
“这不是一个问题。”
梅菲斯特的视线从她们脸上扫过，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项课程安排。
“这是一个假设，一个课题。”
“用以测试你们在系统崩溃的极端情况下，进行跨职责思考与决策的能力。”
课题。
测试。
这两个词，像两把钥匙，精准地插进了047号和214号的底层逻辑里。
214号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肌肉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僵硬。
她无法拒绝一个“测试”。
拒绝测试，意味着承认自己能力的缺失。
这是比死亡更严重的缺陷。
“……阐述课题内容。”
214号的声音，比刚才更加冰冷，带着一丝被强行拖入计算的生硬。
梅菲斯特的嘴角，出现了一个几不可见的、没有任何温度的上扬。
“场景设定：第七级灭绝事件。”
“原因：未知。”
“第一阶段：王与王之议会，在最初的0.1秒内被完全蒸发。指挥系统彻底瘫痪。”
“第二阶段：在之后的一小时内，全族99.8%的单位被抹除。”
他看着两个女孩，像一个导师，在布置一道她们从未见过的难题。
“你们，幸存了下来。”
“同时幸存的，还有少数‘合格品’与‘劣质品’。”
“此刻，所有的规划、部门、职责全部失效。唯一能作为评判标准的，只有你们自身的计算能力与知识储备。”
“你们，成为了事实上的，最高智能个体。”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214号的身上。
那目光不带任何情绪，却锐利得像手术刀，要将她所有的防御都剥开。
“你原本的职责是战略规划。”
“现在，你的部门没了，你的上级没了，你所服务的一切框架，都成了宇宙的尘埃。”
梅菲斯特的声音顿了顿，留给了她们足够的处理时间。
“那么，你新的职责是什么？”
“为了保证种族的延续，最优解是什么？”
死一样的安静。
图书馆里那些流淌着知识的黑色晶柱，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047号再次思考。
基于一个全新、但逻辑上无可辩驳的难题，而进行的疯狂推演。
214号站在原地，没有动。
她那双金色的眼瞳里，无数条复杂的计算轨迹疯狂闪烁，又在瞬间一一崩溃。
她被逼进了一个逻辑的死角。
“这个场景发生的概率，低于0.001%。”
她试图用概率论来否定这个课题的价值。
“对其进行分析，属于认知资源的低效分配。”
“一个无法应对黑天鹅事件的系统，本身就是最高等级的缺陷品。”
梅菲斯特的声音，平静地击碎了她最后的防御。
“对低概率、高冲击力事件的忽略，才是最根本的低效。”
214号的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
她被驳倒了。
用她自己信奉的，最根本的逻辑。
她闭上了眼睛。
一秒。
两秒。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那双金色的眼瞳里，所有的挣扎与困惑都消失了。
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如同机器般的绝对理性。
“第一步。”
她的声音响起，平直，单调，像是在读取一段核心代码。
“对所有幸存资产进行全面审计。包括生物单位、技术设备、以及信息数据。”
“第二步。”
“基于幸存者的基因多样性，建立全新的繁殖协议。所有幸存者将依据对‘种族延续’的价值，被重新评定等级。”
“第三步。”
“在最适宜生存的区域，建立防御圈。所有非必要的幸存者，将被重新分配为劳动力，或前线消耗品。”
她完全进入了状态。
在她的脑海里，一个全新的、从废墟中诞生的魔人族社会，正在被飞速构建。
她彻底忘了，就在几分钟前，正是她自己，将这种思考，定义为“不负责任”。
梅菲斯特安静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