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氏说完,还小心翼翼地观察曹操的脸色,仿佛在确认这个回答是否合乎“规矩”。
曹操眉峰微不可察地一挑。
诛灭十万铁骑?
他的心都在滴血。
若是中原朝廷有这份实力,他都能带兵打到西域去了,不带停喘的那种。
他按下心头那丝不悦,换了个角度,也是更接近尹氏可能理解的角度:
“若此政敌,并非远在天边,而是近在朝堂,与同僚亲朋牵连甚广,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又当如何?”
这次尹氏思考的时间更短了些,她眼眸亮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熟悉的桥段:
“相爷,此事…妾在旧日府中,倒也听过类似。或可寻其错处,暗中令人参奏弹劾,使其失宠于天子…啊,不,失欢于相爷。再不然…可寻一二美貌女子,赠予其侧,令其耽于美色,疏于政务,内宅不宁,其势自衰。”
她说得渐渐流畅起来,脸上甚至浮现一丝得到“答案”的浅浅得意。
曹操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弹劾?
美人计?
这简直是…话本里的把戏!
他几乎能想象,若是在关中,那个叫貂蝉的女人听闻此问,嘴角或许会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然后提出一整套包括情报渗透、经济钳制、分化拉拢、伺机雷霆一击的详尽方略。
而自家这位,想到的竟是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后宅手段。
同样的计策,由不同的人施展,竟是天差地别...
他不死心,或许只是个体差异?
尹氏久居后宅,不懂外事情有可原。
他想起了正妻卞夫人,她出身歌舞艺伎,但为人俭约,处事明理,抚养诸子颇有章法。
又想起了环夫人,冲儿的生母,冲儿那般聪慧,其母想必也不俗。
于是,接下来的几日,曹操又以探讨家常、询问子嗣教养为名,偶似随意地向卞夫人、环夫人,甚至几位出身尚可的侧室,提出了几个看似简单,实则暗藏机锋的问题。
他问及若遇大灾,粮仓虚乏,流民四起,当如何安抚兼防变。
卞夫人恭谨答:“当严查仓吏,开仓放粮,施粥布药,彰显相爷仁德。”
中规中矩,全是“仁德”二字。
但具体调度、兵力威慑、防民变与防世家趁机囤积居奇等关窍,一概未提。
环夫人则更离谱:“可令寺庙道观一同施舍,祈求上天保佑,或可化解灾厄。”
曹操不死心,继续再问,若大军远征,后方空虚,有宵小之辈串联地方豪强,暗通款曲,当如何预防。
一位出身不错的侧室想了想,认真道:“当令信任之将领镇守,多派探子细作,若有异动,先下手为强,捉其家小以为人质,自然不敢妄动。”
手段直接而粗暴,全然不顾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与人心背离。
吕嬛喜欢抓人为质,可人家只是口头上的自嘲,瞧那甄家人质,在长安混得风生水起。
谁见过混成二把手的人质?
一想到这,曹操就觉脑壳疼。
还真是没对比就没伤害,但这份伤害却对自己的脑壳造成了暴击...
另一位妾室则建议:“可多赏赐财物美人,结其欢心,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得,又来了!曹操闻言,顿觉生无可恋。
好嘛,你自个就是美人,还是妾室,正是用来赠送的‘资源’所在。
他曹操何德何能,怎会遇到一个把自己所处阶级给卖了的蠢人?
听着这些空泛而天真的答案,曹操最初的那点不服与尝试之心,如同被冷水浇灭,嗤嗤,凉拔凉拔的。
他散去一干妻妾,独坐书房,案头堆着来自关中的零星情报。
那里,女子入学堂、进工坊、管账目、甚至参与底层吏治整顿的消息,虽零碎却刺眼。
关中女子,果真个个非凡。
吕玲绮自不必说,其威胁程度已经超过吕布了。
他现在已经不关心吕布去哪里了,案上的情报,几乎都是关于吕嬛的。
高看女子会被天下人耻笑,但低估女子,也会养虎为患。
看关中如今的发展程度,已经不是许昌倾力一击,就能轻易拿下的存在了,即便趁吕嬛远征在外也不行...
还有蔡琰!
曹操早年求学于蔡府,严格来说,蔡琰还是他的小师妹,本来想等中原战事缓和,就去匈奴那里赎人,没想到被吕嬛给捷足先登了。
更没想到,那蔡文姬如此了得,即便吕氏父女当起了甩手掌柜,依旧能把雍州治理得井井有条,还能在边境上保持军事压力,逼得袁曹两家不敢拼死一战,生怕被她给偷家了...
至于杜氏,当初不过是一件战利品,一件玩物罢了。
如今竟能将工坊打理得井井有条,产品行销天下。
即便豪强再忌恨长安,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因为自家的日常生活,已经离不开长安的精盐和香皂,甚至连厕筹都扔了...
而那吕布之妻严氏,据说在学堂颇受孩童爱戴,听说还兼了个副祭酒的名头,传出风声之后,曲阜孔家人的鼻子都要气歪了...
她们行事或有斧凿之痕,却实实在在地撑起了一片天地。
反观自家后宅这些女子,她们或许善良,或许恭顺,或许对子女倾尽心血,但她们的视野,牢牢被禁锢在高墙之内。
她们学的是女诫、妇容,算计的是夫君的宠爱、嫡庶的分别、衣饰的华美、宴饮的排场。
她们最大的“战场”是后宅方寸之地,最厉害的“武器”是眼泪、谗言与小惠。
让她们去思考十万铁骑的应对之策?
想到这,曹操不由摇头长叹。
这并非她们天生愚钝,而是这个世道,将她们养成这般模样。
他给了她们锦衣玉食,给了她们尊荣地位,却从未给过她们见识外面天地的机会。
曹操在心里不断为自家女人解释着,但他总有一种古怪错觉,好像吕嬛把所有杰出女子都拐跑了,尽留下一些歪瓜裂枣...
“齐人之福…”
曹操低笑一声,笑声里充满了自嘲与疲惫。
自己这“齐人之福”,福则福矣,却也将这些聪慧的女子圈养成了只会依附着参天大树而生的藤蔓。
让女子出仕?
曹操自嘲地摇了摇头。
让他顶着世俗巨大压力,去启用一群只精通后宅之术的女子?
那画面太美,曹操不敢想。
恐怕政令未出相府,便会成为天下笑柄,徒耗心力,于事无补。
他彻底歇了这门心思。
长安之道,非常道,亦不可复制。
至少在他曹孟德这里,不可复制。
乱世终究要靠刀剑与谋略来说话,要靠他麾下谋臣猛将去争抢。
女子…便让她们继续待在她们该待的位置上吧。
安稳的后宅,未尝不是对他霸业的一种支持。
他推开窗,许昌的夜风带着片片雪花吹入。
远处隐约传来巡夜士兵整齐的脚步声,那是他熟悉的、属于男子的秩序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