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隐山的晨雾还未完全散尽,带着草木清甜的气息,浸润着熟悉的屋檐与石阶。
几日来,李莲花便在这片宁静中度过。
师父漆木山几乎寸步不离,每日以自身精纯的内力为他梳理经脉,压制碧茶之毒。
又遍寻珍藏的药材,熬制成苦涩的药汁,逼着他一碗碗喝下。
师娘芩婆虽因早年与师父龃龉而分居后山别院。
她还未知道此事。
师父的掌心温暖而稳定,内力源源不断,带着长辈特有的,毫无保留的慈爱。
那暖流游走于枯竭冰寒的经脉,确实带来短暂的舒缓,仿佛寒冰覆盖的湖面被投入了几块温热的石头。
但李莲花比谁都清楚,这只是治标不治本。
碧茶之毒如同附骨之疽,盘踞于丹田深处,侵蚀着他的根基。
每一次内力灌输,都像是在为这毒提供些许养分,让它潜伏得更深,更隐秘,也更难根除。
师父损耗的是自身真元,而他能得到的,不过是苟延残喘的时日稍有延长罢了。
夜深人静时,李莲花独坐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隐约的山峦轮廓。
他心中那份重见师父的温暖与酸楚,渐渐被更沉重,更清晰的认知取代。
碧茶之毒,无解。
除非……以命换命。
将毒引渡至另一人身上,且那人需有极高深的内功根基,自愿承受,方有一线可能。
但这个念头只在李莲花脑海中一闪,便被他狠狠掐灭。
让师父为自己换命?
绝无可能!
他宁愿自己悄无声息地烂死在外面,也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能再见到师父,得到这几日毫无条件的庇护与关怀,对他而言,已是命运额外的,奢侈的馈赠。
他不能,也不该再贪求更多。
更何况,山下的世界并未因他的“消失”而停止运转。
师兄单孤刀之死疑点未明,碧茶之毒来源成谜,四顾门虽散,但江湖风波未平。
更重要的是——李沉舟。
那个与自己容貌酷似、白发血印、内力深不可测的神秘人。
他将自己送至山脚便主动离去,言明会在渔村小镇等候。
几日过去,不知此人是否还在?
他自称初来此地,四处逛逛,但以他那般形貌气度,即便刻意低调,也绝难不引人注目。
江湖中认得“李相夷”这张脸的人不在少数。
四顾门旧部、金鸳盟余孽、甚至一些心怀叵测之徒,若偶然遇见李沉舟,会作何反应?
是将他错认为“死而复生”或“隐遁不出”的李相夷,从而引发不必要的纠葛、试探甚至袭杀?
还是会因其酷似的容貌,而将一些原本针对李相夷的阴谋算计,转嫁到李沉舟头上?
无论哪种情况,都可能给李沉舟带来无妄之灾。
此人虽来历不明,但毕竟对他有援手之恩,李莲花无法坐视。
况且,李沉舟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谜团。
他的出现太过离奇,武功路数迥异中原,对自己似乎并无明显恶意,但也绝非毫无目的。
放任这样一个不可控的,与自己关系微妙的人物独自在江湖行走,本身也是一个隐患。
思虑再三,李莲花知道,自己不能再留在山上了。
留下,只会继续消耗师父的心力,延缓自己寻找真相和可能的解毒之法的脚步,也难保不会因自己而给云隐山招来祸患。
下山,势在必行。
既要寻访可能的解毒线索,查探师兄之事,也要找到李沉舟,设法弄清其来历。
至少,要避免因容貌相似而引发的混乱。
心中既定,次日上午,李莲花来到了漆木山药庐外的石坪上。
漆木山正在晾晒药材,见他出来,脸上立刻露出笑容:
“相夷,今日气色瞧着好些了。来,再让为师为你行一次针。”
“师父。”
李莲花走到近前,并未依言坐下,而是对着漆木山,郑重地行了一礼。
漆木山动作一顿,脸上的笑容淡去,眼中浮现出担忧:
“相夷,你这是……”
“师父,相夷想下山。”
李莲花直起身,目光平静而坚定地看着漆木山。
“为何?”
漆木山眉头立刻皱起,放下手中的药筛,急步上前。
“你如今身体还未解毒,碧茶之毒非同小可,随时可能反复,怎可轻易下山?”
“留在山上,为师再想想办法,总好过你独自在外奔波冒险!”
老人的语气里满是急切与不赞同。
李莲花早已料到师父的反应,他缓声道:
“师父,碧茶之毒若没有解药,除非一命换一命,否则绝难轻易解开。”
“徒儿不能让师父为我涉险,更不能眼睁睁看着师父为我损耗真元。”
“解毒之法,终究需要徒儿自己去寻访。”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带着安抚的意味。
“况且,徒儿如今不动用内力,小心调养,碧茶之毒便不会轻易发作。”
“这几日得师父内力温养,徒儿自觉已恢复不少行走的气力,足以自保。”
漆木山闻言,嘴唇动了动,眼中痛色更深。
他何尝不知碧茶之毒的凶险与难解?
只是要他放如此状态的爱徒下山,他如何能放心?
李莲花看出师父的挣扎,继续道:
“而且,师父,徒儿此次回来之前,在山下遇到了一件极为蹊跷之事。”
“哦?”漆木山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
“我遇到一个人,”
李莲花神色变得凝重,“一个与我……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人。”
“什么?”漆木山愕然。
李莲花便将当日海边如何被李沉舟所救。
如何发现两人容貌酷似,对方如何自称李沉舟,内力深不可测,白发血印等特征。
以及两人约定在小镇相见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漆木山。
“……此人来历不明,武功深不可测,却似乎对徒儿并无恶意,甚至主动避嫌,未随我上山。”
李莲花总结道,“但正因他与我容貌如此相似,徒儿实在放心不下。”
“他若在山下行走,被江湖中人,尤其是四顾门旧识。”
“或是金鸳盟的人看见,难免会引起误会,甚至可能给他带来杀身之祸。”
“于公于私,徒儿都需下山寻他,至少弄清他的来历,避免不必要的风波。”
漆木山听完,抚须沉吟良久,脸色变幻不定。
双生子?
易容术?
还是某种不为人知的阴谋?
一个与爱徒如此相像的绝顶高手突然出现,绝非巧合。
他深知江湖险恶,李相夷(李莲花)身份敏感,仇家不少,此事确实蹊跷,放任不管,恐生后患。
“竟有如此奇事……”
漆木山喃喃道,看向李莲花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忧虑。
“相夷,你考虑得周全。此人……确实是个变数。”
“所以,师父,徒儿必须下山一趟。”
李莲花语气坚决。
“师父不必过于担忧,我会小心行事,尽量不动用内力。”
“况且我们可以书信保持联系。”
漆木山看着徒弟虽然苍白却异常沉静坚定的脸庞,知道这孩子心意已决。
经历了东海之变、四顾门散、身中剧毒这一连串打击。
李相夷身上那曾经耀眼到有些刺目的少年锐气似乎被磨去了不少。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甚至带着些许暮气的沉稳。
这变化让漆木山心疼不已,却也明白,有些路,终究要孩子自己去走。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终是妥协了:
“罢了,罢了……你既已决定,为师也不强留你。”
“只是切记,万事以自身安危为重,不可逞强,不可轻易涉险。”
“碧茶之毒……师父也会继续翻阅古籍,寻找可能的解毒线索,一有消息,立刻传信给你。”
“多谢师父。”
李莲花心中一块石头落地,随即又想到一事,神色更肃穆了几分。
“还有一事,请师父务必答应徒儿。”
“你说。”
“徒儿下山后,师父近期最好也莫要轻易离山。”
李莲花压低声音,“东海之事,师兄之死,还有我身中碧茶之毒,背后恐怕都不简单。”
“徒儿在江湖行走,难免会触及一些隐秘,恐有仇家或幕后之人狗急跳墙,寻到云隐山来对师父不利。”
“为防万一,请师父将护山迷雾阵法开启,平日也请与师娘……”
他顿了顿,想起师父师娘分居之事,改口道。
“请师父与师娘各自小心,最好能互通声气,彼此照应。”
“云隐山阵法精妙,只要不轻易外出,当可保无虞。”
漆木山听他说得严重,心中也是一凛。
他自然知道李相夷这些年执掌四顾门,树敌不少,东海之事更是牵扯重大。
爱徒这是担心连累师门。
老人心中既感酸楚,又觉欣慰,孩子长大了,知道为长辈考虑了。
“好,”漆木山重重点头,握住李莲花微凉的手,用力握了握。
“师父听相夷的。我会开启迷雾阵法,也会……也会让人时常去后山看看你师娘。”
“你自己,一定要保重!”
“师父放心。”
李莲花反握住师父的手,感受到那掌心传来的、属于长辈的粗糙温暖。
眼眶微热,但他用力眨了眨眼,将泪意逼回。
翌日清晨,山雾更浓了些,仿佛依恋着不肯离去。
李莲花已换上了一身半旧的青色布衣,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
背上是一个轻便的小包袱,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便是师父强行塞给他的几瓶应急丹药和一小袋碎银。
他扮相朴素,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清明,站在那里,已有了几分疏淡的气质。
与昔日红衣执剑,意气风发的李相夷相去甚远。
漆木山亲自送他到山门处,一路无话,只是不时拍拍他的肩膀,或是替他正一正并不歪斜的衣襟。
到了门口,老人停下脚步,从怀中取出一个略显陈旧的护身符,塞进李莲花手里:
“这是你师娘早年求的,一直让我带着……你戴着,保个平安。”
李莲花握紧那尚带着师父体温的护身符,喉头哽咽:“师父……”
“好了,走吧。”
漆木山别开脸,挥了挥手,声音有些沙哑。
“记住为师的话,不动内力,小心行事,常来信。”
李莲花退后两步,撩起衣摆,对着漆木山,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
“相夷,拜别师父。”
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而沉重。
然后,他站起身,不再回头,转身踏入了那浓得化不开的山雾之中。
青色的身影很快被白雾吞没,消失不见。
漆木山站在原地,望着徒弟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
山风吹动他花白的须发,老人抬手,轻轻抹了抹眼角。
护山迷雾在他身后悄然流转启动,将云隐山笼罩在一片更加朦胧静谧的屏障之后。
山道之上,李莲花一步步向下走去。
雾气沾湿了他的衣角和鬓发,带来凉意。
他握紧了手中的护身符,又摸了摸怀中师父给的药瓶。
前路茫茫,毒伤在身,谜团未解,还有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李沉舟在未知处等待。
但他脚步未停。
从此山高水长,为了调查那些事,以后,他只是李莲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