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将尽,空气中已能嗅到一丝属于新生草木的湿润气息。
馆娃宫的建造并未因严寒而完全停滞。
夷光与郑女第二次前来巡视,美其名曰“查看进度,以便规划春日迁居事宜”。
随行的宫人侍卫并不多,馆娃宫地处僻静,工程又未完全结束,守卫难免有些松懈。
姐妹二人缓缓而行,就在她们行至一处转角,异变陡生。
一道黑影如从廊柱后暴起,那人一身灰衣,手中一道寒光直刺夷光心口,那是一柄淬了毒的短匕,刃口泛着幽蓝的光。
“夫人小心。”
近旁一名侍卫反应过来,嘶吼着扑上前试图阻挡,却被那刺客反手一刀划开咽喉,鲜血瞬间喷溅,染红了冰冷的汉白玉地面。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郑女吓得花容失色,惊叫出声。夷光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呆了,僵立在原地。
然而,就在那匕首即将触及她的刹那,另一道更为迅疾的玄色身影,从斜刺里猛冲而至,是公子慎。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公子慎用一柄不知从何处抽出的短剑,精准地格开了那必杀的一击。
但刺客显然训练有素,一击不中,身形如泥鳅般滑开,手腕一翻,匕首再次毒蛇般探出,这次的目标是夷光的脖颈。
公子慎眼神冰寒,揉身直进,以更凶悍的姿态欺近刺客中门,左手如铁钳般猛地扣住刺客持匕的手腕,右手短剑顺势向上疾撩,直取对方咽喉。
那刺客没料到公子慎如此悍勇,为了躲避那致命的撩刺,不得不松开匕首,身形向后急退。
公子慎岂容他逃脱一脚狠狠踹在刺客膝弯。
刺客闷哼一声,单膝跪地,脸上闪过一抹狠厉与决绝。他知道任务已然失败,被捕意味着什么。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猛地一咬后槽牙。
公子慎来不及阻止对方服毒,在千钧一发之际,猛地回身,精准而迅速地覆上了夷光的双眼。
“别看。”他的声音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紧绷。
眼前骤然陷入黑暗,夷光只感觉到他掌心传来的温热以及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的嗬嗬声,然后是重物倒地的沉闷声响。
一切重归寂静,只剩下风声,和众人粗重的喘息声。
公子慎的手依旧覆在夷光眼前,没有立刻移开,直到确认那刺客已然气绝,他才缓缓放下手。
夷光眨了眨眼,适应了重新出现的光线。
她首先看到的,是公子慎紧绷的下颌线,以及他眼中杀意和一丝后怕。
然后,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到了倒在地上的那名灰衣刺客,七窍流出黑血,面目狰狞,已然毙命。
很快,闻讯赶来的更多侍卫控制了现场。
吴王也匆匆而至,他显然是刚从别处赶来,当他的目光落在那名死去的刺客脸上时,瞳孔骤然收缩,脸上闪过一丝极其明显的震惊和了然。
“原来是他。”吴王几乎是脱口而出。
夷光与郑女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同时看向吴王,目光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恐与不解。
公子慎也看向吴王,带着探究。
吴王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猛地咳嗽了一声,迅速收敛了外露的情绪。
他转向夷光和郑女,换上关切的口吻。
“爱姬,明姬,你们受惊了,可曾伤到?”
他的目光在夷光身上停留片刻,见她只是脸色苍白,衣衫完整,似乎松了口气。
夷光微微垂下头,声音虚弱。
“谢大王关怀,妾无事,只是受了些惊吓。”
郑女也在一旁附和,两人都显得惊魂未定,精神萎靡。
吴王见她们这般模样,点了点头,心中更多是那刺客的身份占据了他的心思。
他转向公子慎,拍了拍他的肩膀。
“慎弟,今日多亏了你。”
公子慎拱手,语气平静无波。
“护卫吴宫安危,是臣弟分内之事。”
“嗯,”吴王点点头,目光又扫了一眼那刺客的尸体,眼神晦暗不明。
“此处杂乱,不宜久留。慎弟,麻烦你,先送夫人和八子回漪兰殿好生安顿。孤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他说完,带着一队亲卫,转身匆匆离去,背影带着一股急于去确认什么的急切。
现场只剩下侍卫在处理后续,以及夷光、郑女和公子慎三人。
夷光看着吴王离去的方向,心中冷笑。
她收回目光,却正对上公子慎投来的复杂难言的眼神,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剖析一遍的审视与怀疑。
他又在怀疑她了。
夷光心中莫名涌起一股烦躁与厌倦。
她脸上的柔弱惊恐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
她直接站起身,甚至没有理会公子慎那探究的目光,对郑女淡淡道。
“姐姐,我们回去吧。” 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刚刚经历生死危机的波澜。
郑女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夷光会是这个反应,她下意识地瞥了公子慎一眼,只见他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郑女连忙点头。
“好,回去。”
夷光转身便要走。就在她与公子慎擦肩而过的瞬间,公子慎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有些重,带着一种不容她逃离的急切。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郑女轻呼一声,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们。
公子慎似乎被郑女的声音惊醒,猛地松开了手,像是被烫到一般。
他垂下眼眸,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声音低沉。
“臣护送夫人、八子回宫。”
回程的路上,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公子慎沉默地跟在车辇旁,一言不发,但那存在感却强烈得让人无法忽视。
夷光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仿佛真的累极了,只有紧抿的唇角泄露了她一丝不平静的心绪。
回到漪兰殿,夷光以“受惊需要静养”为由,直接屏退了所有宫人,连灯也未点,便将殿门紧闭。殿内瞬间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与死寂。
她知道,他一定会来。
果然,夜色深沉时,那个熟悉的气息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内。
公子慎站在黑暗中,凭借着过人的目力,能感受到她似乎已经睡着了,呼吸平稳。
他在黑暗中站了许久,最终,还是忍不住,轻轻走到床榻边,坐了下来。
床榻因他的重量微微下陷。
殿内一片漆黑,静得只能听到彼此微弱的呼吸声。
他知道她可能听不到,或者听到了也不想理会,但他胸中憋闷了许久的话,却在此刻如同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莲莲。”
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卑微。
“我知道,我知道你可能醒着,也可能睡了,只是想跟你说说话。”
“我不是在怀疑你,至少,不全是。”
他艰难地组织着语言。
“我只是害怕。害怕今天若是我晚到一步,害怕你真的受到伤害。”
“莲莲,我该怎么做?我该如何能真正地护住你。”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像是在自言自语,他将自己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摊开在她面前。
说了许久,殿内依旧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无力感攫住了公子慎。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他缓缓站起身,准备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
一只柔软的手,突然从锦被中伸出紧紧地攥住了他腰间的玉带。
公子慎浑身猛地一僵,动作瞬间停滞。
紧接着,那个身影倏地坐了起来。
夷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公子慎,你给我听好了。”
“若是下次,再让我看到你用今天那种怀疑、审视的眼神看我。”
她的声音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力量,然后斩钉截铁地宣布。
“我们之间,就彻底没戏了。听懂了吗?”
这直白得近乎粗鲁的威胁,却像一道强光,瞬间驱散了公子慎心中所有的阴霾与不确定。
公子慎在黑暗中,情不自禁地低低笑了起来。
因为她在乎,所有他高兴。
“好。”他转过身,声音里充满了温柔与坚定。
“我记住了,夫人。”
黑暗中,夷光似乎撇了撇嘴,松开了攥着他腰带的手,重新躺了回去,扯过被子盖住自己,只留给他一个模糊的背影。
公子慎站在床边,对着那团隆起,露出了一个无人得见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