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息,是在一个深夜,由公子慎带来的。
他依旧如同暗夜里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夷光的寝殿内,带来一身夜露的微凉。
“你听说过前朝风波吗?”公子慎没有过多寒暄,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与凝重,“是司徒,今日在朝堂上,当众呈上了告老还乡的奏疏。”
夷光正在灯下翻阅一卷杂书,闻言,执书的手微微一顿,抬起头,眼中适时的流露出茫然。
“告老还乡?为何如此突然?”
公子慎走到她身边,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
“大势已去,不得不走。大王对他疑心深种,这几日明里暗里的打压,更是派了人严密监视其府邸。司徒三朝老臣,岂会看不出大王已容不下他?与其等着被罗织罪名,抄家灭族,不如自己识趣,主动请辞,或许还能保全家族一丝颜面和生机。”
“然而,此事激怒了伍相国。他今日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直言犯谏,说大王宠信妖媚,听信谗言,逼走忠良,动摇国本。”
他没有说出“夷光”二字,但那双看向她的眼睛,已经说明了一切。
“伍相国甚至。”公子慎深吸一口气,“以头触柱,血溅丹墀,虽被众人拦下,未伤及性命,但其态度之决绝,言辞之激烈,已让大王勃然大怒,却也暂时无法再对公孙明一族赶尽杀绝。如今,朝野上下,暗流汹涌,许多老臣皆心寒齿冷,而这一切的矛头,”
他目光紧紧锁住夷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担忧。
“已然明确指向了你。他认定是你吹了枕边风,构陷忠良。”
夷光静静地听着,脸上先是浮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随即渐渐转为委屈和一丝被冤枉的愤怒,最后,所有这些情绪都化作了惊惧。
她放下书卷,纤细的手指微微蜷缩,握住了自己的衣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强自镇定:
“与我何干?我甚至都不知那司徒究竟是何等样人,怎、怎么就成了构陷忠良的祸水?”
她抬起眼,眸中水光潋滟,望着公子慎。
“伍相国他,他为何要如此恨我?”
公子慎看着夷光苍白的小脸和那泫然欲泣的模样,上前一步,忍不住握住她微凉的手,声音放得极柔,带着安抚的意味。
“莫怕,莲莲。伍相国性情刚直耿介,有时难免迁怒。朝堂纷争使然。你且安心待在宫中。”
夷光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温度和力量,顺势将额头轻轻抵在他的手背上,仿佛汲取着唯一的安全感,低低地“嗯”了一声,带着全然的依赖。
在她低垂的眼眸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平静。伍子胥的恨意,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既然早已是敌人,恨意更深几分,又有何区别?
次日,夷光将公子慎带来的消息转述给了郑女。
郑女听完,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轻松。
“如此说来,离间之策,算是初见成效了。逼走一位重臣,激化大王与伍相国的矛盾,他这段时间,应当不会再给我们出什么难题了吧,莲莲,你也正好可以歇息一段时日。”
夷光却缓缓摇头。
“姐姐,越王已然归国,范少伯只会更加急切地想要推进他的计划,绝不会让我们‘歇息’。如今只是打击了伍相国的势力,并非将他连根拔起。依我看,在范少伯心里,唯有伍子胥彻底倒下,身死名裂,才是他想要的最终结果。”
郑女闻言,脸色微变。
“要让伍相国死?这谈何容易,他毕竟是两朝元老,在军中民间威望极高。”
“所以,需要一把更快的刀,一团更烈的火。”
夷光打断她,她抬起眼。
“找个人,来‘杀’我一下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郑女耳边。她猛地站起身,难以置信地瞪着夷光,声音都变了调。
“莲莲!你疯了,这太危险了。”
““必须要足够真实,足够震撼,才能将这潭水彻底搅浑。馆娃宫,不是正好空着么?那里僻静,人手也少,是下手的好地方。我们找个机会过去。”
郑女胸口剧烈起伏,显然被这个大胆而疯狂的计划惊到了。她看着夷光脸,想从上面找到一丝玩笑的痕迹,却只看到了深不见底的冷静。
她知道,夷光决定的事情,很难改变。而且,仔细想来,这虽然兵行险着,但若操作得当,或许真能起到奇效,能将伍子胥乃至所有反对吴王当前政策的老臣,推到风口浪尖。吴王的怒火和猜忌,将会达到顶峰。
郑女张了张嘴,最终颓然坐下,声音干涩,“你要我怎么做?”
“通知范少伯。”夷光淡淡道,“让他安排一个‘可靠’的死士。身手要好,但要‘失手’。”
她走到一旁的绣筐边,拿起一块素锦和针线。
郑女看着她拿起针线,开始在那块素锦上细细缝制,心中五味杂陈。她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
“莲莲,你一定要万分小心。”
“我知道。”夷光头也未抬,专注于手中的针线,语气平淡,“姐姐放心,我惜命得很。”
郑女不再多言,怀着满心的忧虑与不安,悄然离去,着手联系范少伯。
寝殿内重归寂静,夷光坐在灯下,低垂着头,一针一线,异常专注地缝制。
针尖在烛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她在亲手编织一张网,她自己站在网中央,赌上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