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年,六月。
邺城的夏天来得早,才六月初,就已经热得人喘不过气。
街道两旁的槐树耷拉着叶子,知了在枝头没完没了地叫,听得人心烦。
郭嘉搬进了城西一座不大的院子。这院子原本是个小吏的宅子,胜在清净,离州牧府也不远。
他让人在院子里搭了个凉棚,摆上竹榻、茶几,就这么办公。
“先生,这是本郡的户口册。”一个年轻的佐吏抱着一摞竹简,小心翼翼放在茶几上,抹了把汗。
郭嘉斜靠在竹榻上,手里拿着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
他瞟了眼那摞竹简,问:“清河郡的?”
“是。还有魏郡、赵国、巨鹿……”佐吏又抱来几摞,堆得跟小山似的。
郭嘉放下蒲扇,随手拿起一卷,展开看了几眼,又扔回去。
“假的。”他说得轻描淡写。
佐吏一愣:“先生还没细看……”
“不用细看。”郭嘉重新拿起蒲扇,“清河郡,逢略当太守时,报的户口是八万户。
现在逢略跑了,实际能查到的,不到五万户。那三万户哪去了?飞了?”
佐吏不敢接话。他心里清楚,那三万户,要么是战乱死了、逃了,要么就是被当地豪强隐匿了,成了隐户。
“还有这个,”郭嘉又拿起一卷,“魏郡,报的垦田是三十万顷。你信吗?”
佐吏摇头。他当然不信。河北这几年战乱不断,壮丁被拉去当兵,田地荒废大半,能有二十万顷就不错了。
“所以啊,”郭嘉叹了口气,“这些册子,擦屁股都嫌硬。得重来。”
“重来?”佐吏吓了一跳,“先生,这……这工程太大了!冀州九郡一百多县,要全部重新清查,没一年半载完不成啊!”
“谁说要全部清查了?”郭嘉笑了,“抽几个郡,挑几个县,查仔细了,做个样子就行。”
佐吏更糊涂了:“做样子?”
“对,做样子。”郭嘉坐起身,“让那些豪强大族知道,朝廷要动真格的了。
他们要是识相,就自己把隐匿的户口、田亩报上来。要是不识相……”
他没说完,但意思明白。
佐吏恍然大悟。原来不是真要全部清查,是敲山震虎。
“那……先从哪开始?”他问。
郭嘉想了想:“清河郡。逢略刚跑,那里乱,好下手。而且……”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狡黠的光:“我听说,清河崔氏,最近不太安分。”
清河崔氏,冀州数一数二的世家大族。袁绍在时,崔氏出了好几个太守、刺史。
如今袁氏倒了,崔氏想在新主子面前站稳脚跟,动作频频。
“崔氏……”佐吏犹豫道,“他们在清河势力很大,牵一发而动全身。动他们,会不会……”
“会不会惹麻烦?”郭嘉接话,“当然会。但麻烦来了,才好谈条件。”
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准备一下,明天去清河。”
“是。”佐吏躬身退下。
郭嘉重新躺回竹榻,望着凉棚顶,手里摇着蒲扇。
治地方,跟打仗不一样。打仗靠勇,治政靠智。尤其是冀州这种刚平定的地方,不能硬来,得软硬兼施。
崔氏是个好靶子。动他们,既能立威,又能试探其他士族的反应。
他闭上眼,心里盘算着。
……
清河郡,治所甘陵。
崔琰站在自家府邸的阁楼上,望着城外的田地,眉头紧锁。
他是崔氏这一代的族长,四十出头,面容清癯,三缕长须,看起来温文尔雅,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此人外柔内刚,极有主见。
“家主,”管家匆匆上楼,“朝廷的人到了。”
“谁来了?”崔琰问。
“姓郭,叫郭嘉,是朝廷派来协助曹司空治理地方的。”管家压低声音,“听说……是来清查户口田亩的。”
崔琰心头一沉。该来的,还是来了。
袁氏倒台,他就知道,新主子不会让他们这些旧臣好过。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带了多少人?”他问。
“不多,百余人。但都是精锐,看样子是朝廷新练的兵。”
崔琰沉吟片刻:“请他们去郡守府。我稍后就到。”
“是。”
管家退下。崔琰独自站在阁楼上,久久不动。
清查户口田亩……说得轻巧。崔氏在清河经营数代,田地连陌,佃户数千,真要查起来,不知道要查出多少问题。
而且,不只是田亩的问题。逢略当太守时,崔氏没少给他送钱送粮,逢略也投桃报李,给了崔氏不少好处。如今逢略跑了,这些旧账要是翻出来……
崔琰深吸一口气。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他整了整衣冠,下楼,乘马车前往郡守府。
郡守府里,郭嘉正坐在原本属于逢略的位置上,翻看着账册。旁边几个佐吏在忙碌,清点府库。
“郭先生,”崔琰走进来,拱手行礼,“在下崔琰,忝为清河崔氏家主。不知先生驾到,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郭嘉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没起身,只是点点头:“崔先生来了,坐。”
态度不冷不热。崔琰心中警惕更甚。
他在下首坐下,试探道:“先生远道而来,辛苦。不知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郭嘉放下账册,“奉陛下之命,协助曹司空治理新得的冀、青二州。清河是冀州大郡,自然要先来看看。”
他顿了顿,看向崔琰:“崔先生在清河多年,对本地情况应该很熟悉吧?”
“略知一二。”崔琰谨慎道。
“那就好。”郭嘉笑了,“我正有些事,想请教崔先生。”
他拿起一本账册:“这是郡府去年的赋税记录。清河郡八万户,应收田赋二十万石,实收……十五万石。另外五万石哪去了?”
崔琰心头一跳。来了。
“这个……”他斟酌着说,“去年战乱,不少百姓逃亡,田地荒废。所以……”
“所以就被一些‘大户’代种了?”郭嘉接过话,“而且这些大户,只交自己的田赋,不交代种的那部分。对不对?”
崔琰额头冒出冷汗。郭嘉说得一针见血。
河北战乱,百姓逃亡,田地荒芜。
当地豪强趁机以低价或干脆强占这些无主之地,招揽流民耕种,却只按自己原有的田亩交税,隐匿了大量实际耕种的田地。
这是公开的秘密。袁绍在时,为了拉拢士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
“崔先生,”郭嘉慢悠悠道,“你说,这些大户,该当何罪?”
崔琰站起身,躬身道:“先生明鉴。此事……此事确实有。但战乱之时,田地无人耕种,荒废可惜。
大户们代为耕种,也是为朝廷保全国本。至于赋税……或有疏漏,但绝非有意欺瞒。”
他说得委婉,但意思清楚——我们是有功的,不是有罪的。
郭嘉看着他,忽然笑了:“崔先生说得对。战乱之时,保全国本,确实有功。”
崔琰松了口气。但郭嘉下一句话,又让他的心提了起来。
“但如今战乱已平,河北将定。这些田地,是不是该物归原主了?”郭嘉问,
“那些逃亡的百姓若回来,发现自家田地没了,该怎么办?”
崔琰沉默了。他知道,郭嘉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先生,”他深吸一口气,“清河崔氏,世受国恩,愿为朝廷分忧。若有需要,崔氏愿献出部分田产,以安流民。”
以退为进。献出部分田产,保住大部分,还能落个好名声。
郭嘉却摇头:“崔先生误会了。我不是来要田的。”
“那先生是……”
“我是来请崔先生帮忙的。”郭嘉正色道,“清河郡百废待兴,需要有人牵头,整顿田亩,安置流民。
崔氏在清河威望最高,若崔先生愿意出面,此事可成。”
崔琰愣住了。他没想到,郭嘉不是来打压崔氏的,是来合作的。
“先生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郭嘉站起身,走到崔琰面前,“请崔先生出任清河郡丞,协助新任太守,治理地方。”
郡丞,郡守的副手,实际掌管郡内民政。
这是个实权职位。但也是个烫手山芋——要整顿田亩,安置流民,必然得罪其他豪强。
崔琰明白了。郭嘉这是要把他架在火上烤。让他去得罪人,朝廷坐收渔利。
“先生,”他苦笑,“崔某才疏学浅,恐难当此重任。”
“崔先生过谦了。”郭嘉笑道,“谁不知道崔季珪才学出众,德行高尚?
袁本初在时,就多次征召,先生不就。如今朝廷用人之际,先生难道还要推辞?”
他把“朝廷”二字咬得很重。
崔琰听懂了。这不是商量,是命令。
答应,崔氏还能在新朝立足;不答应,恐怕就要被清算了。
他沉默良久,终于躬身:“既蒙朝廷不弃,崔某……愿效犬马之劳。”
“好!”郭嘉抚掌,“有崔先生相助,清河可定矣!”
他走回案前,拿起一份文书:“这是朝廷的任命书。清河太守,由荀彧荀令君举荐的辛毗担任,不日就到。
崔先生先熟悉一下郡务,等辛太守到了,好好配合。”
“是。”崔琰接过任命书,心中五味杂陈。
他知道,从今天起,崔氏就和朝廷绑在一起了。是福是祸,难说。
但至少,暂时安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