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北木小院提前歇了工。老榆木梁柱已经全部清理完毕,在院子里码放整齐,盖着防雪篷布,等待年后的开工。工棚里,工具擦得锃亮,归置有序。刨花和木屑清扫得干干净净,只有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木头香气。
秦建国的腰到底没撑住。小年第二天,他在工棚里指导李刚凿一个燕尾榫,正要弯腰示范,突然脸色一白,整个人僵在那里动弹不得。宋志学赶紧扶他坐下,又叫了车送去医院。
诊断结果是腰椎间盘突出加重,压迫神经,需要住院治疗至少两周。
“秦师傅,您这腰伤不是一天两天了。”戴着眼镜的年轻医生看着ct片摇头,“椎间盘这里,还有这里,都有明显退行性病变。您这年纪,不该这么严重啊。”
秦建国躺在病床上,苦笑道:“年轻时不当回事,总觉得能扛就扛。”
“现在可不能扛了。”医生严肃地说,“必须系统治疗,卧床休息,配合牵引理疗。出院后也得注意,不能久坐,不能弯腰负重。否则再严重了,可能就要手术。”
沈念秋在一旁听着,眼圈泛红。秦建国拍拍她的手背:“没事,听医生的。”
住院期间,小院的人轮流来陪护。宋志学每天必到,汇报工作室的进展,也听秦建国的指导。病床成了临时的指挥所,图纸摊开在床边小桌上,师徒俩低声讨论着老榆木项目的细节。
“三十套桌椅,每套都要有编号。”秦建国指着宋志学带来的样品照片,“就在桌子底面,用烙铁烫上去。北木-001,北木-002……这样,以后如果有什么问题,也好追溯。”
“我记下了。”宋志学在笔记本上写下来。
“还有,表面处理用木蜡油,不要用漆。”秦建国继续说,“漆面漂亮,但坏了不好修。木蜡油养护简单,学生划伤了,打磨一下重新涂就行。而且……木头要能呼吸。”
正说着,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蓝色工装的中年男人探进头来:“请问,是秦建国师傅吗?”
宋志学起身:“您是?”
“我姓赵,木材厂的。”男人走进来,手里提着两瓶水果罐头和一包白糖——这是那个年代探病的常见礼物,“听说秦师傅住院了,来看看。”
秦建国示意宋志学扶他坐起来些:“老赵?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去你们小院,沈师傅说你在这儿。”老赵把东西放在床头柜上,搓着手,“秦师傅,有个事儿……想请您帮个忙。”
原来,老赵所在的国营木材厂这两年效益越来越差。计划经济时代,厂里的木材都是统购统销,不愁卖。但如今政策放开,个体户、私营企业冒出来,竞争激烈。厂里积压了大批东北红松,都是好料子,可就是卖不出去。
“厂里三个月没发全工资了。”老赵愁眉苦脸,“厂长说,谁能把库存销出去,就给提成。我寻思着,您认识的人多,路子广……能不能帮忙问问,有没有人要这批红松?”
秦建国沉吟片刻:“有多少?”
“大概两百多方。都是五十年以上的好料,干燥处理过,存放在仓库里。”老赵眼里燃起希望,“价格可以商量,比市场价低两成都行!只要能把钱回拢,让厂里周转开。”
宋志学心里一动。两百多方红松,如果都是好料,对北木来说是个机会。但这么大的量,小院根本消化不了。
“老赵,这事我得想想。”秦建国没有立即答应,“这样,你先留个厂里的电话。我这边有些朋友,做家具的、搞建筑的,我帮你问问。”
“太谢谢您了!”老赵连声道谢,留下电话匆匆走了。
病房里安静下来。宋志学看着秦建国:“师父,两百多方红松,咱们自己用不了……”
“我知道。”秦建国望着窗外,“但这是个机会。九十年代了,世道在变。国营厂子困难,私营的开始起来。这批红松如果能盘下来,转手给需要的人,中间能有些利润。”
宋志学惊讶地看着师父。在他印象里,秦建国从来只关心手艺,不谈生意。
秦建国看出他的疑惑,笑了笑:“志学,手艺要传承,首先得活下去。北木要扩大,需要资金。光靠接定制,发展太慢。而且……”他顿了顿,“我住院这几天在想,以后腰不好,重活干不了了。但经验还在,眼光还在。或许,我可以转型做材料顾问——帮人选料、辨料、设计用料方案。这需要启动资金。”
“师父,您的意思是……咱们做这批红松的中间人?”
“不完全是。”秦建国摇头,“我想的是,北木牵头,联合几个信得过的木工作坊,一起把料子接下来。咱们负责品控和分配,他们负责消化。赚一点合理的服务费,既帮了木材厂,也帮了小作坊,咱们也有发展资金。”
宋志学仔细琢磨着这个想法。九十年代初,市场经济刚刚萌芽,很多环节还不顺畅。国营厂有料卖不出,小作坊需要好料找不到。如果有信誉好的中间人做桥梁,确实是多赢。
“但这需要本钱。”宋志学说,“咱们现在所有资金都压在老榆木项目上了。”
“可以谈分期付款,或者以销定购。”秦建国显然已经考虑过,“关键是咱们的信誉。我在这个行当三十年,认识的人多,大家都知道我秦建国不坑人。这就是本钱。”
正说着,顾老来了。老先生拄着手杖,提着一盒点心,依然是那副从容的气度。
“建国啊,怎么搞的?”顾老在床边椅子上坐下,“听说腰伤住院,我赶紧过来看看。”
“顾老,您怎么亲自来了。”秦建国要起身,被顾老按住。
“躺着躺着。”顾老打量病房,“这环境还行。病要好好治,别急着出院。北木那边有志学他们,你放心吧。”
聊了几句病情,顾老话锋一转:“对了,有个事正好要跟你说。美院工艺系想开一个传统家具制作的选修课,请校外师傅带课。我推荐了你。”
秦建国一愣:“我?我一个大老粗,哪能教大学生……”
“怎么不能?”顾老正色道,“你的手艺,你的理念,比很多纸上谈兵的教授强多了。而且,这不是让你去讲理论,是带实践——就在你们小院,学生来看你怎么选料、下料、做榫卯。一周一次课,一学期十六次,有课酬。”
秦建国还在犹豫,宋志学先开口了:“师父,我觉得这是好事。一来可以让更多人了解传统工艺,二来对北木也是个宣传,三来……您以后不能干重活,但教学正合适。”
顾老赞许地看了宋志学一眼:“志学说得对。建国,手艺要传下去,不能只传给一两个徒弟。带到大学课堂,影响的是几十个、几百个未来的设计师、艺术家。这意义更大。”
秦建国沉思良久,终于点头:“那就试试。但我有条件——学生要真的想学,不是来混学分的。而且,我的教法可能比较严格。”
“越严格越好。”顾老笑了,“现在的大学生,缺的就是严格的教育。”
顾老走后,宋志学把木材厂老赵的事说了。顾老听了,若有所思。
“这是个缩影啊。”顾老感慨,“国营企业在转型阵痛期,好材料闲置,手艺人却找不到好料。建国这个想法很好,搭建桥梁。不过要注意方式方法,现在政策虽然放开了,但大宗物资交易还有很多限制。”
“顾老有什么建议?”秦建国虚心请教。
“找挂靠。”顾老简洁地说,“找一家有经营资质的公司挂靠,用他们的名义签合同、开发票,你们付管理费。这是现在很多个体户的做法。我认识工艺美术公司的经理,可以帮你们牵线。”
事情就这样一步步推进。秦建国住院的两周里,小院内外发生了许多变化。
宋志学正式接手了工作室的日常管理。每天早晨,他第一个到,生炉子,烧热水,检查工具和材料。然后安排一天的工作:李强继续深化桌椅的设计细节,王娟整理教学大纲和产品文案,李刚在宋志学指导下练习基本功。
老榆木项目有条不紊地进行。宋志学优化了工艺流程:周一至周三集中开料,周四、周五做榫卯,周六打磨,周日休息。这样效率提高了,又不至于让工人疲劳作业。
春节前夕,宋志学去工艺美术公司见了顾老介绍的张经理。对方是个精干的中年人,听明白来意后,很爽快地答应了挂靠的事。
“现在政策支持个体经济发展。”张经理说,“我们公司也有意拓展新材料业务。这样,我们签个合作协议:你们以我们公司工艺部的名义开展业务,我们提供合同、发票、账目管理,收取交易额的5%作为管理费。盈亏自负,怎么样?”
条件合理,宋志学代表北木签了意向书。
大年三十,秦建国出院回家。医生嘱咐必须卧床静养至少一个月,他只能躺在里屋的床上,通过窗户看着院子里的动静。
年夜饭是沈念秋和王娟一起做的。八个菜,有鱼有肉,在九十年代初算是丰盛的一餐。大家把饭桌搬到秦建国床边,让他也能参与。
饭桌上,秦建国举杯——以茶代酒:“这一年,北木不容易,但走过来了。明年会更难,但也会更有希望。来,为了手艺,为了木头,为了咱们这个小院。”
“为了手艺!”大家举杯。
窗外传来零星的鞭炮声。1989年就要过去了,九十年代的大门正在开启。
春节过后,北木小院在正月初八正式开工。按照传统,秦建国虽然不能下床,但还是主持了简单的开工仪式:在工棚里点燃三炷香,祭拜鲁班祖师,祈祷新的一年平安顺利。
初十,美院的杨教授带着教学大纲来了。这学期选修“传统家具制作”的学生有二十二个,每周五下午上课,第一次课在二月底。
“秦师傅,这是初步的教学计划。”杨教授把大纲递给秦建国,“前半学期学基础知识:木材分类、工具使用、基本榫卯。后半学期每人做一件小作品,比如凳子、小几什么的。”
秦建国仔细看了大纲,提了几点修改意见:“工具使用要放在第一课,而且要讲安全。现在的孩子很多没摸过这些,容易出事。另外,我建议增加‘材料感知’的内容——让学生闭着眼睛摸不同木材,感受纹理、重量、气味。”
“这个好!”杨教授记下来,“还有吗?”
“期末作品不要限定太死。”秦建国说,“有人喜欢简洁,有人喜欢繁复。只要工艺扎实,设计合理,都应该鼓励。手艺是手艺,审美是审美,要分开评判。”
教学的事定下来后,木材厂的红松项目也进入了实质阶段。宋志学在老赵的带领下,去仓库看了料。果然是好红松,纹理直而均匀,干燥到位,敲击声清脆。他随机抽检了几根,截面年轮细密,心材比例高。
“老赵,这料子我们要了。”宋志学拍了板,“但付款方式得商量。我们分三期:签约付三成,提货时付五成,剩余两成三个月内付清。”
老赵和厂里商量后,同意了。合同签在工艺美术公司名下,北木作为实际操作方。
接下来是找下家。秦建国虽然卧床,但电话没停。他凭着几十年积累的人脉,联系了北京、天津、河北的七八个木工作坊。有些是个体户,有些是乡镇企业,都需要好料子。
“老刘,我秦建国。对,腰伤了,躺着呢。有批东北红松,五十年以上的好料,你要不要?……价格?比市场价低15%。但要现款,我们也是垫资接的。”
“张老板,听说你在接宾馆的装修工程?需要红松吗?我们有一批,保证质量。”
电话打了三天,两百多方红松被预订了一大半。剩下的,宋志学决定北木自己留用——小院扩建需要木材,而且好的红松可遇不可求。
二月末,第一车红松运到小院。粗大的原木卸车时,引来邻居围观。
“秦师傅,这是要盖房啊?”隔壁王大爷问。
“存着,慢慢用。”秦建国在窗口回答。
红松在院子里码成垛,盖着篷布,像一座小山。宋志学摸着光滑的树皮,心里踏实。有了这批基础材料,北木未来几年的发展都有了保障。
美院的第一次课在二月最后一个周五。二十二个学生坐着学校的大巴来到小院,好奇地张望着这个不起眼的院子。
秦建国被宋志学扶着,坐在工棚门口的藤椅上,腰后垫着厚厚的靠垫。
“同学们好,我是秦建国,一个木匠。”他的开场白很简单,“这门课,我不教你们怎么成为艺术家,我教你们怎么尊重材料,怎么使用工具,怎么做出结实好看的东西。”
第一课是工具介绍。刨子、凿子、锯子、锉刀、墨斗、直角尺……每一件工具,秦建国都讲它的历史、原理、使用方法。
“这把刨子,跟我二十三年了。”他举起一把老刨子,“刨刀磨过几百次,底板磨得凹下去了,但用起来最顺手。工具用久了,会有灵性。你们以后会懂。”
学生们传看着工具,有人试着推刨子,刨花卷曲而出,带着松木的清香。
“这就是刨花。”秦建国捡起一片,“薄得像纸,能透光。每一片都不一样,就像每一棵树都不一样。”
课间休息,学生们在小院里四处看看。有人对老榆木项目感兴趣,有人研究红松的纹理,有人在展示区看小件产品。
一个戴眼镜的男生走到宋志学身边:“宋师傅,我有个问题。现在都是机械化生产了,为什么还要学手工木工?这不是倒退吗?”
这个问题很尖锐,几个学生都围过来听。
宋志学想了想:“我打个比方。你会用钢笔写字,也会用电脑打字。电脑打字快,整齐,方便修改。但亲手写的信,有笔迹,有力度,有情绪,是独一无二的。手工木作就像手写的信,每一件都有手的温度,有制作过程中的思考痕迹。”
他拿起一把刚做好的椅子:“这把椅子,榫卯是我一个个凿出来的,曲面是我一下下刨出来的。坐上去,你能感觉到它‘活’着——木材随着季节微微胀缩,榫卯在受力时细微调整,表面在使用中慢慢包浆。这不是倒退,这是另一种可能性,一种让物品有生命、有故事的可能性。”
学生们若有所思。
第一堂课结束,杨教授很满意:“秦师傅,您看到了吗?学生们眼睛里有光。这种光在理论课教室里很少见。”
秦建国望着学生们上车离开,轻声说:“因为他们摸到了真实的材料,使用了真实的工具,看到了真实的工作。在这个越来越虚拟的世界,真实本身就稀缺。”
三月,老榆木项目进入关键期。前十套桌椅已经完成,正在打磨上油阶段。宋志学按照秦建国的建议,给每套都编了号,烫在桌子底面不显眼的位置。
国际学校的林雅来验收时,被成品打动了。她抚摸着一张桌子的表面——老榆木的纹理在木蜡油的浸润下,像流动的山水。
“这比我想象的还要好。”她说,“我能感觉到,这些家具会陪伴很多孩子成长。”
“我们计划在每张桌子的侧面,刻一句不同的话。”王娟拿出设计稿,“都是关于学习、创造、成长的。比如‘用手思考’,‘错误是发现的开始’,‘慢慢来比较快’。”
林雅眼睛一亮:“太好了!这赋予了家具教育意义。”
三十套桌椅,原计划九月完成,但到四月中旬,已经完成了二十套。效率提高的原因,除了流程优化,还有李刚的快速成长。
这个十九岁的小伙子,在拜师后进步神速。他的手稳,心静,耐得住枯燥的重复。一个简单的直角榫,他能练习一百遍,直到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宋志学开始让他独立负责一些环节。先是打磨,然后是简单的榫卯制作,最后是整个椅子的组装。每完成一步,李刚都会让宋志学检查,虚心听取意见。
“刚子有天分。”秦建国在病床上听了汇报,评价道,“更重要的是,他踏实。手艺这条路,聪明人很多,但能沉下心的人少。”
四月底,秦建国终于能下床走动了,但还不能久坐,更不能干重活。他慢慢在院子里踱步,看看红松木垛,看看老榆木的进展,看看工棚里的工作。
“师父,您坐。”宋志学搬来椅子。
秦建国坐下,看着李刚在组装一把椅子。小伙子神情专注,每一个榫头涂胶前都要试装三次,确认松紧合适。
“好,停一下。”秦建国忽然说。
李刚停手,抬头。
“榫头进去三分之二时,要停顿一下,让胶均匀,也让木材适应。”秦建国示范了一个缓慢压入的动作,“就像两个人握手,太快了不真诚,太慢了尴尬。要刚好。”
李刚重做一遍,果然感觉不同了。
“这就对了。”秦建国点头,“手艺在细节里。细节对了,整体就对。”
五月,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一个周日的下午,小院来了位外国客人。高个子,金发碧眼,背着摄影包,操着生硬的中文:“请问,这里是北木工作室吗?”
正在整理工具的李刚愣住了,赶紧叫宋志学。
来者自我介绍叫马丁,德国人,是《世界手工艺》杂志的记者。他在北京听说了“材质的诗性”展览,特意来寻访《余响》的作者。
“宋先生,您的作品在德国也会引起兴趣。”马丁用英语说,王娟帮着翻译,“我们杂志想做一期中国当代手工艺专题,想采访您和秦先生。”
宋志学有些意外。他没想到,北木的作品会传到国外。
秦建国从屋里出来,和马丁握了手。听说来意后,他想了想:“可以采访,但有个条件——要真实报道,不要夸大,也不要贬低。我们就是普通手艺人,做我们认为对的东西。”
马丁同意了。他在小院待了三天,拍照、采访、记录。他拍工棚里的光线,拍工具的细节,拍匠人手上的老茧,拍木头从原料到成品的过程。
最打动他的,是北木小院的节奏。
“在这里,时间好像变慢了。”马丁在采访本上写道,“没有机器的轰鸣,没有催促的 deadline,只有手与材料的直接对话。刨子推过木料的声音,凿子敲击的声音,砂纸摩擦的声音……这些声音构成了一种宁静的节奏,在这个加速的时代,显得格外珍贵。”
采访最后一天,马丁问了一个问题:“秦先生,宋先生,你们如何看待工业化生产?手工制作在这个时代的意义是什么?”
秦建国让宋志学先回答。
宋志学思考片刻:“工业化生产满足基本需求,手工制作满足深层需求。就像人人都有衣服穿,但有些人还是想要一件量身定做、精心缝制的衣服。那件衣服合身、独特、有故事。手工家具也是这样——它不只是一件用具,它是生活的一部分,有记忆,有情感。”
秦建国补充道:“还有一点:手工制作是人对材料的尊重。工业化把材料当成原料,目标是标准化、效率化。手工制作把材料当成伙伴,目标是发现每一块材料的独特性,让它成为最好的自己。这是两种不同的哲学。”
马丁认真记下:“这让我想到德国的工匠传统。虽然我们工业化很早,但手工制作一直被珍视。或许,在全世界,真正的好东西都需要手、眼、心的共同参与。”
马丁走后不久,北木接到了第一个国际订单——一位在德国留学的中国学生,看到杂志报道后,来信询问能否定制一套文房用具:笔筒、镇纸、砚屏、纸镇。
“他要送给导师,一位汉学家。”王娟翻译着信,“希望东西能有中国文人的气息,但又简洁现代。”
这是一个挑战,也是一个机会。宋志学和秦建国商量后,决定接单。选用一块老紫檀料头,设计上借鉴明代文房器物的比例,但去繁就简,突出紫檀本身的色泽和纹理。
“这是北木走向世界的第一步。”秦建国说,“小,但重要。”
六月,老榆木项目全部完成。三十套桌椅经过最后检查、包装,运往国际学校。安装那天,宋志学带着李刚、李强去了学校。
桌椅摆放在艺术教室里,顿时让空间有了温度。老榆木的暖色调与白色的墙壁形成对比,木头的质感邀请触摸。
林雅组织了简单的启用仪式。学生们好奇地摸着桌面,试着坐下,在桌底寻找编号。
“北木-027。”一个女生念出自己桌子的编号,“感觉像是有了自己的专属座位。”
校长也来了,他试坐了一把椅子,点点头:“很舒适,而且……有种安定的感觉。这些家具会在这里用很多年,见证一批批学生的成长。”
那天下午,宋志学他们离开时,回头看了一眼教室。夕阳透过窗户洒在榆木桌面上,纹理仿佛在发光。几个学生已经迫不及待地在桌上画画、做手工。
“它们开始自己的旅程了。”宋志学轻声说。
七月盛夏,小院里的老槐树枝叶茂密,投下一片清凉的阴影。秦建国的腰恢复得不错,已经可以每天工作三四小时,只是不能负重。
美院的课程结束了,二十二个学生完成了他们的作品:十五把凳子,七张小几。虽然稚嫩,但每一件都是亲手所做,从选料到成品,完整经历了过程。
结课那天,学生们在小院开了个小展览。秦建国一个个点评,指出优点,也指出可以改进的地方。
“手艺是一辈子的事。”他在最后说,“这学期结束了,但你们和材料的对话才刚刚开始。以后无论做什么设计,希望你们记得摸过木头的感受,记得工具在手中的重量,记得完成一件东西的喜悦。这比任何理论知识都珍贵。”
一个女生哭了:“秦老师,这是我大学四年最有收获的一门课。谢谢您。”
秦建国摆摆手:“叫我秦师傅就好。老师不敢当,我只是个手艺人。”
课程的成功让美院决定,下学期继续开这门课,而且要把北木小院作为实践基地。这意味着稳定的课酬收入,也意味着更大的社会责任。
八月,马丁的报道在《世界手工艺》德文版刊登了。王娟托人翻译了主要内容:六页的专题,标题是《寂静的革新:北京一个小院里的手工哲学》。配图精美,文字客观而深入。
报道引来了更多的关注。国内几家专业杂志转载了,中央电视台的《东方时空》栏目组也联系采访。秦建国斟酌后,只同意了一家深度报道的媒体,要求必须展现真实的工作状态,不表演,不摆拍。
采访拍摄了两天。记者问了很多问题,关于手艺传承,关于传统与当代,关于慢生活的价值。
秦建国对着镜头,说了一段后来被很多人记住的话:
“我不是怀旧,也不是反对进步。我只是相信,有些东西快不得。树木生长快不得,木材干燥快不得,手艺精进快不得。在这个什么都快的时代,我们选择慢,不是无能,而是另一种能力——听见材料声音的能力,感受时间节奏的能力,创造长久价值的能力。”
节目播出后,北木小院收到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信件。有手艺人表示共鸣,有年轻人想来学习,有城市人倾诉对慢生活的向往。
秦建国让王娟一一回复:“感谢关注,但北木很小,目前只能做好眼前的事。”
九月,国际学校开学了。林雅寄来一沓照片:学生们在新的桌椅前画画、做陶艺、讨论。桌面上已经有了铅笔痕、颜料渍、刻痕。正如宋志学预想的,这些痕迹不是损坏,是记忆的开始。
同月,德国订制的文房用具完成。宋志学用了两个月时间,精心制作了四件套。紫檀的深紫色在光线下泛出丝绸般的光泽,造型简练到极致,反而凸显了木材本身的美。
寄出前,秦建国仔细看了每一件:“可以了。这是北木的水准。”
包裹寄往德国,随附的还有王娟写的一张小卡片,用中英文解释了设计理念和制作过程。一个月后,他们收到了回信和照片——那位汉学家非常喜欢,把文房用具放在书房最显眼的位置,向来客展示。
“这是真正的中国手艺。”他在信中说,“不炫耀技巧,不堆砌符号,只是让材料说话。我的德国同事们都赞叹不已。”
这件事给了北木信心:好的手艺能跨越文化和语言。
秋天,小院迎来了另一个变化:周明考上了中央工艺美院。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在小院帮忙的两年里,不仅手艺有进步,更找到了方向——他想学设计,把手艺和当代设计结合起来。
“秦师傅,宋哥,谢谢你们。”临行前,周明深深鞠躬,“在小院的这两年,我学会了怎么看东西,怎么感受材料。这比什么都重要。”
“去吧,好好学。”秦建国拍拍他的肩,“学成了,记得回来看看。北木永远是你的家。”
周明走后,小院缺了人手。但很快,有人补上了——美院的一个毕业生,叫陈宇,在上了秦建国的课后,决心投身手工艺。秦建国面试后,收他做了学徒,从基础做起。
“北木在慢慢扩大。”秦建国对宋志学说,“但核心不能变:尊重材料,扎实手艺,真诚待人。”
十月,秦建国的腰基本恢复了,但医生警告不能再干重活。他开始转型做设计和顾问,也为红松项目的分销做协调。
木材厂的老赵又来了,这次是感谢。红松销售顺利,厂里回了资金,补发了工资,还接了几个新订单。
“秦师傅,您是我们的恩人。”老赵握着秦建国的手,“厂长说,以后厂里有好料,先给您留着。”
“互相帮助。”秦建国说,“你们有好料,我们有好手艺,结合起来才能做出好东西。”
深秋的一个傍晚,小院收到了一封来自厦门的信。是收藏《余响》的林先生写来的。
信里说,《余响》系列参加了一个两岸三地的当代工艺展,引起了很大反响。有台湾的学者写了长篇评论,认为这组作品体现了“灾变的审美”——不是回避伤痕,而是在伤痕中看到转化和新生。
“随信寄上评论文章的复印件。”林先生写道,“您的作品引发了学术讨论,这是艺术品的更高价值。另外,我已初步与台北故宫博物院联系,他们有意在明年做一个‘材料与记忆’的展览,希望借展《余响》。如果同意,这将是一次重要的文化交流。”
秦建国让宋志学自己决定。
宋志学看了台湾学者的评论,文章很深,有些理论他看不太懂。但核心观点他理解了:雷击木作为材料,本身就承载着自然暴力的记忆;匠人的工作不是抹去这种记忆,而是让它显形,成为审美对象。这体现了中国人“化腐朽为神奇”的哲学。
“师父,我想同意。”宋志学说,“让作品去更多地方,被更多人看到,这是好事。”
“那就回信同意。”秦建国点头,“但要明确展期和保险条款。这是对作品的保护。”
信寄出后,宋志学有种奇妙的感觉。他想起一年前,自己在工棚里面对那五块雷击木,困惑、挣扎、突破。如今,那些木头已经在千里之外,引发了跨海峡的讨论。
这就是创作的神秘——你种下一颗种子,不知道它会开出什么花,会在哪里开放。
十一月底,第一场冬雪降临前,北木小院开了年终总结会。
秦建国让每个人说说这一年的感受和明年的想法。
李刚先说:“我学会了基本榫卯,能独立做简单的家具了。明年想学更复杂的,比如攒边打槽装板。”
李强:“我设计了小件产品系列,市场反应不错。明年想开发第二季,尝试更多材料组合。”
王娟:“我整理了北木的工艺记录,写了产品文案,也协助了教学。明年想系统研究传统家具的文化内涵,为北木建立更完整的话语体系。”
陈宇(新学徒):“我刚来,还在学基础。但已经爱上了这里的气氛。明年希望尽快上手,为团队分担。”
宋志学最后说:“我学会了管理一个工作室,对接项目,与人沟通。但最重要的是,我更深地理解了手艺的本质——不是炫技,是服务;不是征服材料,是对话材料。明年,我想在保持现有项目的同时,探索一些更个人的创作,像《余响》那样的。”
秦建国听完,慢慢开口:“这一年,北木变化很大。我们接了国际订单,上了电视,作品去了台湾,还开始教学。但我最高兴的不是这些,是你们每个人的成长。”
他停顿了一下:“明年,我正式把北木交给志学管理。我退到二线,做顾问、做设计、带教学。这不是退休,是换种方式参与。北木的未来,在你们手上。”
大家都沉默了。虽然早有预感,但听到秦建国正式说出来,还是有种仪式感。
“师父……”宋志学想说什么。
秦建国抬手制止:“别说什么保证的话。用作品说话,用行动证明。北木不是某个人的,是一种精神,一种方式。只要这种精神在,谁领头不重要。”
窗外飘起了雪花,这是1990年的第一场雪。小院里,红松木垛盖上了白雪,工棚的屋檐垂下冰棱,老槐树的枝桠在风中轻摇。
屋子里,炉火正旺。茶壶冒着热气,木头的香气弥漫。
“来,以茶代酒。”秦建国举起茶杯,“为了即将到来的1991年,为了北木的新篇章,为了手艺的生生不息。”
“为了手艺!”大家举杯,声音在温暖的小屋里回荡。
雪越下越大,覆盖了街道、屋顶、远山。在这个急剧变化的时代,这个小小的院子像一座安静的岛屿,坚持着自己的节奏。
而在更远的地方,那些出自这里的作品——雷击木《余响》、老榆木桌椅、紫檀文房、小件茶器——散布在各个角落,安静地存在着,与使用者共处,与时间对话。
它们像种子,带着北木的基因,在不同的土壤里生长,发出自己的芽,开出自己的花。
这就是手艺的传播方式:不喧嚣,不张扬,只是静静地存在,用品质说话,让时间证明。
夜深了,雪还在下。小院的灯一盏盏熄灭,但工棚里,那些木材在黑暗中继续着它们缓慢的呼吸。它们在等待下一个黎明,等待匠人的手,等待被唤醒,被塑形,被赋予新的生命和意义。
而匠人们,在睡梦中也许已经看见那些尚未成型的作品——在木材的纹理里,在双手的感觉里,在心灵的愿景里。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雪会融化,木头会温暖,工具会再次被拿起。
创作,永远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