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琉璃瓦在初冬的暖阳下泛着金鳞般的光泽，檐角的走兽沉默地俯瞰着长街上缓缓移动的队伍。甲胄摩擦的铿锵声里，混着马蹄踏过青石板的笃笃声，像一首被拉长了的史诗，从城门一直铺到皇宫门前。
沈醉勒住缰绳，胯下的“踏雪”打了个响鼻，不安地刨着蹄子。他抬头望了眼那朱红宫墙，墙头上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倒不如边关的风沙来得实在。身后传来低低的笑语，是同袍们压不住的兴奋——三年了，从雁门关到黑水河，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终于要踩着自己的影子，走进这天子脚下的繁华地了。
“沈将军，陛下已在紫宸殿候着了。”内侍监的总管太监尖着嗓子跑过来，脸上堆着能挤出蜜的笑，眼神却在沈醉那身洗得发白的铠甲上打了个转，飞快地移开了。
沈醉扯了扯嘴角，没说话。他身上的甲胄确实旧了，肩甲上还有道深可见骨的凹痕，是去年在黑水河被蛮族的狼牙棒砸出来的。那时候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结果闭眼前看到的不是阎王爷，是个抱着药箱的小姑娘，瞪着眼睛骂他“命比纸薄还敢往前冲”。
“走吧。”他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溅起的尘土落在太监的锦袍下摆上，对方却像没看见似的，依旧弓着腰引路。
穿过金水桥时，沈醉瞥见桥下的冰面。薄冰下的水纹里，映出他自己的影子——胡茬青黑，眼窝深陷，唯有那双眼睛，亮得像关外寒夜里的星子。他忽然想起出发前，老母亲往他行囊里塞的那双布鞋，针脚歪歪扭扭，却暖得能焐热整颗心。如今鞋早磨破了，母亲……还好吗？
紫宸殿的门槛高得吓人，沈醉一步跨过去，殿内的暖气混着熏香扑面而来，让他忍不住皱了皱眉。龙椅上的年轻天子正襟危坐，明黄色的龙袍衬得那张脸有些苍白，眼神却锐利如鹰，落在他身上时，带着审视，也带着不易察觉的松动。
“沈醉，参见陛下。”他单膝跪地，甲胄磕在金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身后的副将们也跟着跪倒一片，盔甲撞击声连成一片，倒比战鼓更让人心里发紧。
“平身。”天子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沈将军，三年前你领三千铁骑出雁门关时，朕说过，待你平定北境，朕必以国礼相迎。今日，你做到了。”
沈醉站起身，目光平视着前方：“臣不敢居功。边关安稳，是将士们用命换来的，与臣无关。”
殿内静了一瞬。站在两侧的文臣们窃窃私语，目光里带着几分探究。这沈醉倒是会说话，既没邀功，也没把功劳全揽在自己身上，可这话听着，总觉得比自夸更扎人——好像满朝文武，都不如他身后那些埋骨他乡的士兵。
天子却笑了，那笑容冲淡了脸上的苍白：“将士们的功劳，朕记着。你的功劳，朕也记着。雁门关大捷，你以三千破三万，保住了河西走廊；黑水河对峙，你单骑闯营，说服蛮族首领歃血为盟……这些，不是一句‘与臣无关’就能抹掉的。”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传朕旨意，镇北将军沈醉，平定北境有功，加封镇国公，食邑三千户，赏黄金千两，锦缎百匹！”
“谢陛下隆恩。”沈醉再次跪下，声音依旧平静。
“还有你身后的诸位将士，”天子的目光扫过殿内，“凡此次随沈将军出征者，官升一级，赏银百两。战死者，家属终身受朝廷供养，子女入国子监就读！”
身后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哽咽声。沈醉低着头，能想象出那些汉子们此刻的模样——平日里流血不流泪的人，在这句承诺面前，怕是都红了眼眶。他想起黑水河岸边，那个叫二狗的小兵，临死前还攥着他娘给的平安符，说要攒够钱回家娶媳妇。如今，他的家人，该能过上安稳日子了吧。
封赏的旨意一条接一条，沈醉跪在那里，听着殿外传来的欢呼声，忽然觉得有些恍惚。他当年从军，不过是因为家乡遭了灾，走投无路才投了军。那时候他想的，不过是能混口饭吃，能让老娘活下去。可如今，他成了镇国公，成了别人口中的“大英雄”，老娘却……
“沈将军？”天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朕听说，你在北境收了个义女？”
沈醉一怔，随即点头：“是，那孩子名叫阿蛮，父母死于战乱，臣见她可怜，便收在身边了。”
“既如此，便让她随你一同入宫吧。”天子温和地说，“朕也该见见，能让沈将军放在心尖上的孩子，是什么模样。”
沈醉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天子这话看似温和，实则是在试探。阿蛮不仅是他的义女，更懂蛮族的医术，甚至能看懂一些上古的文字。这些，若是被有心人利用，怕是会惹来麻烦。
但他没理由拒绝。他深吸一口气，朗声道：“谢陛下体恤。”
退出紫宸殿时，阳光正好斜斜地照在台阶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副将赵虎凑过来，压低声音道：“将军，陛下这是……”
“放心。”沈醉拍了拍他的肩膀，“陛下不是昏君。”至少，现在不是。
回到临时安排的府邸时，阿蛮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手里拿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眼睛亮闪闪的：“义父，你回来了！”
沈醉走过去，低头一看，地上画的是个歪歪扭扭的城郭，城门口站着两个小人，一个高，一个矮。他笑了笑：“这是画的哪里？”
“是咱们家啊。”阿蛮指着那个高个子小人，“这是义父，这个是我。等咱们回家了，就把院子修得大大的，种满药草。”
沈醉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软软的，酸酸的。他蹲下身，摸了摸阿蛮的头：“好，都听你的。”
正说着，门外传来通报声，说是礼部尚书来了。沈醉皱了皱眉，起身迎了出去。
礼部尚书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见到沈醉，先是恭贺了一番，然后才转入正题：“沈将军，陛下定于三日后在太庙举行祭祖大典，届时需由将军你主持献俘仪式。”
“献俘？”沈醉愣住了，“臣与蛮族已定下盟约，互不侵犯，何来‘俘’可言？”
老尚书捋着胡须，叹了口气：“将军有所不知，这献俘并非真要献什么人，不过是走个过场，彰显我大靖天威罢了。陛下说了，只需将军带着蛮族首领的信物即可。”
沈醉沉默了。他想起蛮族首领在盟约上按下血指印时的眼神，那里面有不甘，有愤怒，却也有对和平的渴望。若是他拿着人家的信物去“献俘”，这盟约，怕是要成一纸空文了。
“尚书大人，”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盟约既立，便当信守。臣不敢以欺诈之术，亵渎天威。这献俘仪式，恕臣不能从命。”
老尚书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沈将军，你这是……抗旨？”
“臣不敢抗旨。”沈醉直视着他，“臣只是觉得，真正的天威，不在于炫耀武力，而在于让百姓安居乐业。若是因为一个仪式，坏了边境的安稳，得不偿失。”
老尚书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罢了，老夫会将将军的意思回禀陛下。只是将军……好自为之吧。”
送走老尚书，沈醉站在院子里，望着天上的流云，久久没有说话。阿蛮走过来，拉了拉他的衣角：“义父，你不开心吗？”
沈醉低头看着她，忽然笑了：“没有。义父在想，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家种药草。”
阿蛮歪着头：“那咱们现在就走好不好？这里的房子虽然大，却没有边关的星星亮。”
“快了。”沈醉轻声说，“等过了这几日，咱们就回家。”
他以为事情会有转机，却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宫里就传来了旨意——献俘仪式照常举行，由副将赵虎代为主持。
沈醉捏着那份圣旨，指节泛白。他知道，这是天子的妥协，也是警告。他保住了盟约的体面，却也失去了在天子心中的“顺从”。
三日后的太庙，人声鼎沸。沈醉站在人群外，看着赵虎捧着一个空荡荡的锦盒，对着祖宗牌位宣读祭文。阳光穿过太庙的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
“将军，”赵虎走过来，脸上带着不安，“陛下刚才问起你了。”
沈醉摇摇头：“我知道。”
他转身往外走，阿蛮小跑着跟在他身后。走出太庙，街上的喧嚣扑面而来，叫卖声、车铃声、孩童的嬉笑声……这是他用三年浴血奋战换来的繁华。
“义父，”阿蛮忽然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的布告栏，“那里围了好多人。”
沈醉走过去，挤开人群。布告栏上贴着一张黄纸，上面的字迹龙飞凤舞，是天子的亲笔——
“镇国公沈醉，劳苦功高，特准归乡省亲，为期一年。军中事务，暂由副将赵虎代理。”
人群里爆发出欢呼声，有人高喊着“沈将军辛苦了”，有人朝着他的方向拱手。沈醉望着那张黄纸，忽然觉得眼睛有些涩。
归乡。
这两个字，他想了三年，念了三年。可真当这两个字摆在面前时，他却生出几分不舍。舍不得那些并肩作战的兄弟，舍不得边关的风沙，甚至舍不得那片曾经浸染过鲜血的土地。
“走吧，阿蛮。”他拉起小姑娘的手，声音有些沙哑，“咱们回家。”
阿蛮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期待：“回家！”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朝着城门的方向走去。沈醉知道，这一年的省亲，或许并不平静。朝廷里的暗流，蛮族的异动，还有那个藏在阿蛮身世里的秘密……都像悬在头顶的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来。
但至少此刻，他可以暂时放下将军的身份，做回那个只想守着老娘和药草的沈醉。
他回头望了眼那巍峨的皇宫，嘴角勾起一抹淡笑。这京城的繁华，终究是留不住他的。他的根，在那片生他养他的土地上，在那些等着他回去的人心里。
至于那些纷纷扰扰，且等他喝完老娘煮的小米粥，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