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指尖叩着紫檀木案时，檐外正落着今年第一场秋雨。雨丝斜斜掠过琉璃瓦，在青砖地上洇出深浅不一的水痕，倒像极了此刻帐内众人脸上的神色——三分松动，七分犹疑。
“所以说，北漠愿意把黑风口以西三百里的草场让出来？”户部侍郎李崇年捻着山羊胡，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音。他面前摊着的羊皮地图上，那道用朱砂标出的界限正从狼居胥山蜿蜒而下，恰好将常年起冲突的浑河河谷圈在了大雍境内。
斜对面的北漠使者呼和勒重重拍了下大腿，腰间银饰叮当作响：“大雍侍郎这话就见外了！草原上的汉子从不说虚言，只要你们肯把南边的盐铁关卡放宽三成，别说三百里草场，便是让我们首领把女儿嫁给你们皇子都行！”
帐内哄堂大笑，紧绷的气氛骤然松弛。沈醉端起茶盏呷了口，目光掠过呼和勒身后那位始终垂着眼帘的少女。她穿着月白色的绸缎长袍，领口绣着银线狼纹，发间仅用一根碧玉簪固定，明明是异族装扮，眉眼间却透着江南女子般的温婉。
“呼和勒使者说笑了。”沈醉放下茶盏，青瓷杯底与木案相触发出清脆一响，“婚姻之事关乎两国体面，远不如盐铁互市来得实在。只是北漠要的不仅是通商，还有我们帮着修建三座粮仓吧？”
呼和勒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挠了挠头：“沈将军果然心细如发。去年冬天雪灾，冻死了不少牛羊，族里存粮确实见底了。只要大雍肯伸援手，我们愿意立下血誓，十年内不犯边境。”
“血誓？”李崇年冷笑一声，“二十年前你们首领也在燕云关立过血誓，结果呢？还不是趁我们与南楚交战时偷掠了云州三县？”
呼和勒的脸涨成了紫棠色，猛地站起身：“那是前任首领的糊涂账！我们现任首领说了，要学你们中原人的法子，种粮织布，不再靠天吃饭！”
帐内又静了下来，只有雨声在帐外淅淅沥沥。沈醉望着地图上那片标注着“流沙”的区域，忽然想起三个月前在黑风口遇到的那个放羊娃。那孩子穿着打补丁的羊皮袄，却能说出“草原的草枯了还会再长，人的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这样的话。
“粮仓可以建。”沈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但北漠得答应我们三个条件。”
呼和勒眼睛一亮：“将军请讲！”
“第一，粮仓由双方共同派人看守，粮食优先供给老弱妇孺。”沈醉指尖点在地图上的三座城池，“第二，黑风口设互市，双方商人需登记在册，不得携带兵器。”
呼和勒连连点头：“这两条我们都答应！”
“第三，”沈醉抬眼看向那位始终沉默的少女，“北漠需派王族子弟入雍学习农耕之术，我朝也会派农技官前往草原指导。”
帐内顿时一片抽气声。李崇年急得直使眼色，心想让异族王族子弟入京，岂不是养虎为患？呼和勒也愣住了，搓着手道：“这……此事关乎我族根基，容我回去禀报首领。”
“可以。”沈醉站起身，走到帐门口，“但我军粮草只够支撑十日，十日后若没有答复，互市之事便作罢。”
雨不知何时停了，天边透出一抹淡淡的霞光。沈醉望着远处连绵的山峦，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回头一看，竟是那位北漠少女。
“沈将军。”她抬起头，露出一双清澈如秋水的眼睛，“我叫阿古拉，是首领的女儿。我愿意去大雍学习。”
沈醉挑眉：“你不怕被当成质子？”
阿古拉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草原儿女特有的坦荡：“若能换来族人安稳，做质子又何妨？何况我听说沈将军是大雍最懂用兵的人，想必也最明白，真正的安稳从不是靠刀剑换来的。”
这番话让沈醉想起当年在书院时，先生说过的“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他忽然觉得，这场持续了十年的边境纷争，或许真的能在这场秋雨过后迎来转机。
三日后，呼和勒带着北漠首领的答复回来了。除了同意沈醉提出的三个条件，首领还额外赠送了五百匹良马作为聘礼——不是给皇子的，而是给大雍农技官的坐骑。
签订盟约的那天，黑风口的风异常温和。沈醉与北漠首领在盟书上按下手印时，阿古拉正站在不远处，看着工匠们将“互市”的石碑立起来。阳光洒在她的侧脸，竟让人分不清她眼底的光芒是来自阳光，还是对未来的期盼。
李崇年看着眼前和睦的景象，仍是有些不放心：“沈将军，你说这些异族真能信守承诺吗？”
沈醉望着远处正在交换货物的两国百姓，忽然笑了：“李大人，你看那卖茶叶的中原商贩，和买瓷器的北漠牧民，他们需要的从来不是盟约，而是能安安稳稳做生意的日子。”
话音刚落，一阵风吹过，带着草原特有的青草气息，也带着江南茶叶的清香。沈醉忽然想起阿古拉昨天问他的话——“中原的春天，是不是也像草原的夏天一样，到处都是花草？”
他当时没有回答，此刻却在心里默默说：是的，只要少些刀光剑影，多些互通有无，无论中原还是草原，都会有繁花似锦的春天。
夜幕降临时，互市的篝火已经点燃。沈醉站在帐外，看着各族儿女围着篝火载歌载舞，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回头一看，竟是阿古拉抱着一坛酒走来。
“沈将军，尝尝我们北漠的奶酒。”她将酒坛递过来，眼睛在火光中闪闪发亮，“我父亲说，从今天起，我们就是朋友了。”
沈醉接过酒坛，拔开塞子抿了一口。醇厚的酒香混着奶香在舌尖散开，竟有种意想不到的甘冽。他忽然明白，所谓的互不侵犯，所谓的共同发展，从来都不是冰冷的条文，而是像这坛奶酒一样，需要慢慢调和，才能酿出最醇厚的滋味。
远处的篝火越烧越旺，映红了半边夜空。沈醉望着那片跳动的火光，忽然想起临行前陛下说的话：“守住边境易，守住民心难。” 此刻他终于明白，民心从不是靠守住的，而是靠用真诚和善意一点点焐热的。
夜风渐起，带着篝火的暖意拂过脸颊。沈醉举起酒坛，对着漫天星光遥遥一敬。敬这来之不易的和平，敬那些为了安稳日子而放下刀剑的人们，更敬这充满希望的明天。
远处传来阿古拉清脆的歌声，那歌声里没有仇恨，没有纷争，只有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沈醉听着听着，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一抹笑意。他知道，从今夜起，黑风口的风，大概会变得温柔许多了。
李崇年不知何时走到了身边，看着眼前其乐融融的景象，感慨道：“没想到啊，真没想到……”
沈醉转头看他，笑道：“大人现在信了？”
李崇年叹了口气：“信了，信了。还是沈将军有远见。只是这和平能维持多久？”
沈醉望向远处正在教中原商贩骑马的北漠少年，轻声道：“只要我们一代一代传下去，让他们知道和平的好，大概就能一直维持下去吧。”
就像这黑风口的草，枯了又荣，荣了又枯，却总能在春天到来时，冒出新的绿芽。而希望，不正是这样生生不息的吗？
夜渐渐深了，篝火依旧明亮。沈醉知道，明天他要做的事还有很多——派人丈量土地，规划粮仓，安排阿古拉等人的行程……但他一点也不觉得累，因为他知道，这些事都是值得的。
天边的启明星渐渐亮了起来，预示着又一个黎明的到来。沈醉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青草、酒香和烟火的味道，那是和平的味道，是希望的味道。
他转身走向帐篷，脚步轻快而坚定。因为他知道，从这个秋夜开始，这片饱经风霜的土地，终于要迎来属于它的春天了。而他，有幸能参与其中，这大概就是作为一个军人，最荣耀的时刻吧。
帐外的歌声还在继续，悠扬而绵长，像一条纽带，将两个曾经敌对的民族紧紧连在了一起。沈醉听着歌声，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他知道，这歌声，将会在黑风口的山谷里，回荡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