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踩着碎雪站在望月崖边时,指尖凝结的霜花恰好与天边残月撞了个满怀。崖下传来的不是风声,而是某种黏腻的拖拽声,像是有人用浸了血的绸布在青石板上反复摩擦,听得人后颈发麻。
“沈大人倒是好兴致。”身后传来的声音带着玉磬般的清越,却裹着三分不易察觉的戒备。
沈醉转过身,见一身月白道袍的凌云真人正站在丈许外,腰间佩剑“流霜”的剑穗上还沾着未化的冰碴。这位清虚门最年轻的首座弟子,昨日在朝堂上还冷着脸说“凡俗之事,贫道无暇顾及”,此刻却主动寻到这荒郊野岭,倒真是有趣得很。
“比起凌真人深夜踏雪而来,沈某不过是借月色醒酒罢了。”他晃了晃手中空酒壶,壶口凝出的冰珠坠落在狐裘上,“倒是真人,清虚门山门距此三百里,难不成是来这边境喝西北风的?”
凌云真人眉头微蹙,素日里总是淡然的眸中泛起涟漪。他抬手拂过道袍下摆,几片暗褐色的碎屑簌簌落下,落在雪地里洇出淡淡的腥气:“沈大人可知,昨夜三更,黑风口又失踪了十七个猎户?”
沈醉挑眉。黑风口是边境猎户常去的峡谷,半月前开始频频出事,先是牲畜无故暴毙,后来连带着进山的人也没了踪迹。官府派去的衙役只找回些破碎的衣物,上面缠着银线般的细筋,验尸官说那东西绝非世间所有。
“看来凌真人的消息比八百里加急还快。”他弯腰拾起一片碎屑,指尖刚触碰到便觉刺骨的阴寒,那东西竟在掌心蠕动起来,化作细如发丝的黑线往皮肉里钻。
“嗤”的一声轻响,凌云真人屈指弹出一道清光,黑线瞬间化为灰烬。“此乃‘蚀骨丝’,是南疆邪修豢养的阴物所留。”他望着崖下翻涌的黑雾,语气凝重,“三年前我派清理邪祟时,曾封印过一只蚀骨母虫,如今看来,是有人破了封印。”
沈醉忽然笑了。他从怀中摸出块玉佩,月光下可见上面盘踞的龙纹正泛着淡淡的金光:“巧了,昨日收到密报,说有批南疆来的商队,带着十几口黑木箱子进了城。”他指尖在玉佩上轻轻敲击,“更巧的是,那些箱子的尺寸,正好能装下一个蜷缩的人。”
凌云真人的目光落在玉佩上,瞳孔微缩。那是皇家特制的龙纹佩,持有者可调动京畿卫之外的所有边军。看来这位以风流闻名的沈大人,手里握着的权力远比传闻中更重。
“沈大人想如何做?”他问道,掌心的流霜剑已隐隐透出寒气。
“不如我们打个赌?”沈醉忽然凑近,狐裘上的酒气混着雪松香拂过凌云真人鼻尖,“今夜三更,我带三百精兵围客栈,你率清虚门弟子破邪阵。若是能活捉那虫母,我请你喝西域来的葡萄酿;若是输了——”他故意拖长语调,看着对方紧绷的下颌线,“你那柄流霜剑,借我把玩三日如何?”
凌云真人冷哼一声,转身时道袍下摆扫过积雪,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贫道从不赌命,但若能除了这邪祟,流霜剑借你又何妨?只是沈大人莫要让那些凡兵靠近,蚀骨丝沾着即死,莫要白白折了性命。”
沈醉望着他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忽然收起了笑意。他抬手按住腰间的软剑,剑鞘上镶嵌的红宝石在月光下闪着血光——那是三年前从蚀骨母虫巢穴里捡来的,当时里面还嵌着半枚清虚门的道符。
三更的梆子声刚过,城西的来福客栈突然亮起一片红光。沈醉站在对面的酒楼上,看着三百精兵如铁桶般围住客栈四周,手中的长弓都搭着浸过雄黄酒的箭矢。他忽然想起凌云真人傍晚时说的话:“邪祟最擅惑人心,沈大人可要看好你的兵。”
“大人,都准备好了。”副将赵虎低声禀报,脸上还带着些紧张。他昨夜亲眼见了那些被蚀骨丝缠过的衣物,此刻握着刀的手都在微微发颤。
沈醉点头,从怀里摸出个瓷瓶扔给他:“把里面的药粉分下去,洒在衣领上。”那是用硫磺、艾草和糯米混合的药粉,虽不能伤邪祟,却能让蚀骨丝暂时退避。
突然,客栈二楼的窗户“哐当”一声碎裂,一道黑影裹着黑雾窜了出来。紧接着,十几道白光从斜刺里杀出,清虚门弟子的道袍在夜风中翻飞,手中拂尘甩出的银丝如网般罩向黑影。
“动手!”沈醉一声令下,三百支箭矢同时射出,在夜空中织成一片金色的光网——箭簇上都裹着符纸,是凌云真人傍晚时分送来的。
黑雾里传来刺耳的尖啸,像是无数毒虫在同时嘶鸣。沈醉看见那些黑雾中钻出数不清的银丝,在空中交织成一张巨网,箭矢撞上银丝便纷纷落地,箭杆瞬间被腐蚀成粉末。
“果然是母虫破封了。”他低声道,指尖在酒楼上的栏杆上轻轻敲击。三年前那只母虫不过丈许长,如今这黑雾竟蔓延出半条街,看来这三年里,喂养它的“养料”定然不少。
就在这时,客栈里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嚎。沈醉瞳孔骤缩,看见十几个穿着粗布衣裳的人影从客栈里冲出来,正是失踪的那些猎户!他们双目赤红,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身上缠着密密麻麻的蚀骨丝,朝着围兵扑去。
“不许放箭!”沈醉厉声喝道,飞身从酒楼上跃下。那些猎户显然被虫母控制了心神,若是伤及他们,怕是会寒了边境百姓的心。
可他话音未落,已有几名士兵躲闪不及,被蚀骨丝缠上了手臂。惨叫声中,那截手臂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作脓水,吓得周围的士兵纷纷后退。
“沈大人!”赵虎急得大喊,“再不退兵,兄弟们都要折在这里了!”
沈醉没有后退。他抽出软剑,剑身上的红宝石突然爆发出刺眼的光芒。那些蚀骨丝一碰到红光便如冰雪消融,连带着黑雾都退散了几分。
“这是……”刚杀到客栈门口的凌云真人愣住了。那红光分明是佛门的净化之力,怎么会出现在一柄凡剑上?
沈醉没时间解释。他踏着积雪冲向那些被控制的猎户,软剑在他们周身游走,红光所过之处,缠在他们身上的蚀骨丝纷纷断裂。有个猎户突然清醒过来,抱着头哭喊:“那箱子里……有好多虫子……它们钻进了王二的肚子里……”
话音未落,客栈大堂里突然传来轰然巨响。一道水桶粗的黑影冲破屋顶,带着漫天黑雾直冲天穹。沈醉抬头望去,只见那黑影竟是一条数丈长的巨虫,身上覆盖着乌金色的甲壳,无数银丝从甲壳的缝隙里钻出,在空中张牙舞爪。
“母虫现身了!”凌云真人大喝一声,流霜剑化作一道白光直刺虫首,“弟子们,布锁妖阵!”
三十余名清虚门弟子同时祭出法器,拂尘、道符、法剑在空中交织成一个巨大的八卦阵,将虫母困在中央。金光与黑雾碰撞处发出滋滋的响声,像是水火相遇,腾起阵阵白烟。
沈醉趁机指挥士兵后退,同时让赵虎带人将获救的猎户送往医馆。他刚转身,就看见虫母突然发出一声尖啸,身上的甲壳裂开无数细缝,密密麻麻的小虫子从里面涌出,如黑色的潮水般朝着四周蔓延。
“不好!它要散虫!”凌云真人脸色大变,流霜剑的光芒都黯淡了几分,“这些子虫一旦落地,半个城池都会变成虫巢!”
沈醉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摸出个油布包,里面是他昨日命人准备的硫磺粉。他将粉末往空中一撒,同时打了个呼哨——早就在附近待命的二十名神射手立刻射出火箭,硫磺粉遇火瞬间燃起熊熊烈焰,将涌来的子虫烧得噼啪作响。
“好手段!”凌云真人见状精神一振,流霜剑突然暴涨数丈,剑气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硬生生在虫母背上劈开一道口子。
黑雾从伤口处喷涌而出,虫母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身上的蚀骨丝突然调转方向,朝着凌云真人缠去。沈醉看得清楚,那些银丝中夹杂着几缕暗红色的丝线,比普通蚀骨丝粗了数倍,上面还泛着诡异的光泽。
“小心那红线!”他大喊着掷出软剑,红宝石的光芒正好撞上红线。只听“滋啦”一声,红线竟被红光烧得焦黑,可软剑也被震得倒飞回来,沈醉接住剑时只觉虎口发麻。
凌云真人趁机后退数丈,额角渗出细汗:“那是母虫的精元所化,沾之即死。沈大人的剑……”
“捡来的破烂而已。”沈醉打断他,突然注意到虫母甲壳上的纹路有些眼熟。那些乌金色的花纹扭曲缠绕,竟与他去年在漠北古墓里见过的巫蛊阵图一模一样。
“凌真人可知南疆的五毒教?”他突然问道,软剑在掌心转了个圈。
凌云真人一愣:“五毒教早在十年前就被我派联合其他门派剿灭了,难道……”
“看来是死灰复燃了。”沈醉望着虫母伤口处露出的内脏,那里隐约可见一个青铜环,“这虫母被人用巫蛊术改造过,寻常道法伤不了它根本。”他忽然笑起来,朝着虫母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不如试试这个?”
只见他从怀中摸出个小小的瓷瓶,拔开塞子往空中一抛。无数萤火虫般的光点从瓶中飞出,在空中盘旋片刻,突然朝着虫母的伤口俯冲而去。那些光点落在虫母身上,竟发出滋滋的响声,原本坚硬的甲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着。
“这是……化蛊散?”凌云真人失声惊呼,“你怎么会有苗疆的圣药?”
“去年帮苗疆圣女解决了点小麻烦,她送的谢礼。”沈醉说得轻描淡写,实则那次为了拿到这瓶药,他在十万大山里被毒蛇追了三天三夜。
虫母显然怕极了那些光点,疯狂地扭动着身躯,蚀骨丝如暴雨般射向四周。沈醉和凌云真人背靠背站着,一人挥剑斩碎银丝,一人以道法护住周身,倒也配合得默契。
“差不多了。”沈醉突然低声道,“让你的弟子收阵,我来给它最后一击。”
凌云真人虽不解,却还是依言下令。锁妖阵一撤,虫母立刻想要逃窜,却见沈醉突然将软剑抛向空中。那柄剑在空中化作一道红光,竟硬生生刺穿了虫母的七寸之处——那里正是青铜环所在的位置。
“嗷——”虫母发出最后一声嘶吼,庞大的身躯开始寸寸碎裂,黑雾中散落的蚀骨丝很快被晨光烧成了灰烬。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来福客栈前已恢复平静。清虚门弟子正在清理现场,沈醉则靠在门框上,看着凌云真人小心翼翼地从虫母残骸中取出那只青铜环。
“果然是五毒教的东西。”凌云真人看着环上刻着的蛇纹,眉头紧锁,“这上面的咒术,比十年前的更邪门。”
沈醉接过青铜环,指尖刚触碰到便觉一阵刺痛。环内侧刻着的小字在晨光下清晰可见,竟是用活人血写就的献祭咒。
“看来有人不想让边境太平啊。”他将青铜环收好,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摸出个酒葫芦扔给凌云真人,“喏,答应你的葡萄酿。”
凌云真人接住葫芦,却没有打开:“沈大人似乎早就知道会是五毒教作祟?”
“猜的。”沈醉笑得狡黠,“毕竟这世上,能同时让清虚门和朝廷都头疼的,也只有他们了。”他望着远处连绵的群山,突然压低声音,“对了,三年前封印虫母时,贵派是不是丢了本《天衍术》?”
凌云真人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那本记载着清虚门最高道法的秘籍,三年前随一位长老在黑风口失踪,此事从未对外人说起过。
“看来我猜对了。”沈醉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时狐裘扫过满地狼藉,“走吧,去看看那些南疆商队的箱子里,还有什么好东西。”
朝阳越过城墙时,沈醉站在客栈后院,看着士兵们撬开那些黑木箱子。里面装的果然不是货物,而是十几个被铁链锁住的少年少女,每个人的后颈都有个淡红色的虫形印记。
“他们体内都被种下了子虫。”凌云真人检查过后,脸色凝重,“若母虫不死,不出三月,他们都会变成行尸走肉。”
沈醉忽然注意到一个缩在角落的少女,她怀里紧紧抱着块玉佩,上面刻着的凤凰纹与皇家玉佩极为相似。
“你叫什么名字?”他蹲下身,尽量让语气温和些。
少女怯生生地抬起头,露出一双清澈的杏眼:“我叫阿蛮……是从南疆来的。”她顿了顿,突然抓住沈醉的衣袖,“大人,我知道是谁放了虫母!是……是五毒教的圣女,她说要让这里变成第二个万蛊窟!”
沈醉的目光沉了下去。万蛊窟是十年前五毒教的老巢,据说那里的土地都被毒物浸透,寸草不生。
“她还说了什么?”
“她说……要在月圆之夜,用百个童男童女献祭,唤醒蛊神……”阿蛮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竟晕了过去。
凌云真人探了探她的脉搏,眉头紧锁:“她中了蛊毒,若不及时解,活不过七日。”
沈醉站起身,望着东方升起的朝阳,突然笑了。他转身对赵虎道:“传令下去,封锁城门,严查所有进出人员。另外,备两份帖子,一份送往清虚门总坛,一份……送进皇宫。”
他回头看向凌云真人,手中转着那只青铜环:“看来这葡萄酿,我们得换个地方喝了。”
凌云真人望着他眼中闪烁的精光,忽然明白过来。这位沈大人哪里是在赌命,他分明是早就布好了局,从玉佩到化蛊散,从精兵到密报,环环相扣,步步紧逼。
“沈大人好算计。”他低声道,流霜剑归鞘时发出清脆的响声。
“彼此彼此。”沈醉笑得坦荡,“毕竟,对付邪祟这种事,还是人多热闹些,你说对吧?”
晨光穿过客栈的窗棂,落在满地未化的积雪上,映出一片刺目的白。远处传来士兵操练的呐喊声,夹杂着清虚门弟子诵经的声音,倒让这刚经历过血雨腥风的边境小城,生出几分奇异的安宁来。只是沈醉知道,这安宁不过是暂时的——那本失踪的《天衍术》,那位神秘的五毒教圣女,还有即将到来的月圆之夜,都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