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泼洒在边境连绵的山峦上，将断戟残垣染上一层凄厉的暖色。异族大营里，篝火噼啪作响，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里的浓重血腥与沉沉死气。
“咳……咳咳……”
主营帐内，蛮族首领蒙煞猛地咳出一口黑血，溅在身前的兽皮地图上，晕开一朵狰狞的污迹。他那只嵌着青铜护腕的大手死死攥着帐柱，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青筋如虬龙般在古铜色的臂膀上突突跳动。帐外传来伤兵压抑的呻吟，混着夜风里飘来的药草味，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
“首领！”亲卫统领阿古拉单膝跪地，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清点完毕……此番中伏，我族勇士折损三成，粮草被烧了一半，连最精锐的黑风骑……也只剩不到百人了。”
蒙煞缓缓转过身，铜铃大的眼睛里布满血丝，那双眼曾让无数部落俯首称臣，此刻却燃着近乎疯狂的火焰。他猛地一脚踹翻身前的案几，陶碗瓦罐碎了一地，里面未吃完的烤肉混着麦酒泼洒开来，与地上的血污融为一体。
“中伏？”他低吼着，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砾磨过，“那是陷阱！是沈醉那小子设下的毒计！”
帐内众将皆垂首不语，谁都忘不了今日午时那场惨烈的伏击。本以为是乘胜追击的绝佳时机，却不想踏入了对方精心布置的天罗地网。仙门弟子的法剑如流星坠地，人族士兵的弩箭似骤雨倾盆，更可怕的是沈醉那神出鬼没的战术，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刻撕开他们的防线，就像一柄藏在暗处的匕首，专挑软肋下手。
“首领，”一位白发老者拄着蛇头拐杖，颤巍巍地开口，他是族中最年长的巫祝，“此战败局已定，不如暂退至黑风口休整，再图后计。”
“退？”蒙煞猛地瞪向巫祝，铜环串成的项链因他的动作哗哗作响，“我们蛮族的字典里，从来没有‘退’字！先祖当年横跨冰封雪原，踏平十八部落在这片土地扎根时，靠的可不是退缩！”
他大步走到帐门口，掀起厚重的兽皮帘。暮色中，无数临时搭起的伤棚里透出微弱的火光，偶尔有失去 limbs 的勇士发出痛苦的嘶吼。远处的山坡上，几具黑风骑的战马尸身还未处理，僵硬地挺着，像一座座沉默的墓碑。
“看见没有？”蒙煞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血腥味的风灌进他的喉咙，“那是我们蛮族的好儿郎！他们的血不能白流！”
阿古拉悄悄抬眼，看见首领宽厚的肩膀在微微颤抖。他跟了蒙煞二十年，从少年到壮年，从未见过这位铁打的汉子如此失态。去年秋收时，首领还笑着拍着他的肩膀说，等打下南边的富饶土地，就让族里的孩子都能吃上白米饭，不用再啃干硬的麦饼。可现在……
“沈醉……”蒙煞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像是要把每个字都嚼碎了吞进肚里，“不过是个人族小子，仗着仙门那点雕虫小技，真以为能挡住我蛮族铁骑？”
巫祝轻轻咳嗽两声，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忧虑：“首领，那沈醉并非寻常人物。据说他手中有件秘宝，能感知天地灵气异动，我们几次行军都被他精准预判，恐怕……”
“秘宝？”蒙煞嗤笑一声，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再好的宝贝，也得看握在谁手里。我蛮族蛰伏百年，难道就没有压箱底的东西？”
他猛地转身，猩红的目光扫过帐内众将：“传令下去，今夜埋锅造饭，让兄弟们饱餐一顿。明日天亮，我们兵分三路，绕过青石隘口，直取人族粮草大营！”
“首领不可！”阿古拉急忙抬头，“青石隘口两侧皆是悬崖，若是再遇埋伏……”
“没有若是！”蒙煞厉声打断他，铜护腕重重拍在案几上，震得剩余的陶罐嗡嗡作响，“我要让沈醉知道，惹恼了蛮族，就算是神仙，也得扒层皮！”
帐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篝火偶尔爆出的火星声。众将面面相觑，谁都能看出这个决定有多冒险，可在首领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里，没人敢再说一个“不”字。
夜半时分，蒙煞独自坐在帐外的巨石上，手里摩挲着一枚狼牙吊坠。这是他长子的遗物，三年前死于与人族的冲突。他抬头望着天边残缺的月亮，月光冷冷地洒在他脸上，映出沟壑纵横的皱纹里深藏的疲惫。
“阿爹，你说我们为什么总要打仗啊？”当年那个扎着小辫的少年仰着红扑扑的脸蛋问他，手里还攥着刚从人族商贩那里换来的糖人。
他当时怎么回答的？好像是说，为了让族人能在冬天穿上更厚实的皮毛，能在春天种下更多的庄稼。可现在，那些跟着他出征的孩子，好多都没能活着看到今年的春天。
一阵脚步声传来，巫祝提着一盏油灯走到他身后。昏黄的灯光在两人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像跳动的鬼火。
“首领还没睡？”巫祝将一件裘皮披风搭在蒙煞肩上，“夜里风大，小心着凉。”
蒙煞没有回头，只是把狼牙吊坠握紧了些：“老巫，你说我们是不是做错了？”
巫祝沉默片刻，用拐杖轻轻敲了敲地面：“对错本就没有定数。百年前，人族抢占我们的草场时，他们觉得是对的；如今我们想夺回些土地，在族人眼里，也是对的。”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只是……沈醉此人，不简单。我观他气宇，隐有龙凤之相，绝非池中之物。硬拼下去，怕是……”
“我知道他不简单。”蒙煞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今日阵前，他明明有机会取我性命，却偏生留了手。你说，他是不是在看不起我？”
巫祝叹了口气：“或许，他是不想把事情做绝。人族有句话，叫‘穷寇莫追’，他大概是想给我们留条退路。”
“退路？”蒙煞猛地站起身，披风滑落肩头也浑然不觉，“我蒙煞的退路，只能是踏平南境，让蛮族的旗帜插遍那片锦绣山河！”他指着远处人族营地的方向，那里灯火点点，像撒在地上的星辰，“你看，他们住的是青砖瓦房，穿的是绫罗绸缎，凭什么我们就得在苦寒之地啃冰嚼雪？”
巫祝看着他激动的背影，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决绝。他缓缓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东西，层层解开，露出一块漆黑的骨头，上面刻满了扭曲诡异的符文，在月光下隐隐泛着红光。
“首领，”巫祝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而诡异，“若是……真要决一死战，或许，我们可以请‘那位’出来。”
蒙煞猛地回头，当看清那块骨头时，瞳孔骤然收缩：“这是……先祖封存的邪骨？”
“正是。”巫祝的手指轻轻拂过骨头上的符文，像是在抚摸什么稀世珍宝，“当年先祖为了平定内乱，曾借助过邪骨的力量，事后怕它反噬，才将其深埋在圣山之下。若是现在启封，以我族精血催动，定能让那些人族和仙门弟子……付出代价！”
“不可！”蒙煞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脸上露出惊惧之色，“先祖有训，邪骨乃不祥之物，动用它会遭天谴的！”
“天谴？”巫祝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尖锐得像夜枭啼哭，“我们现在的处境，难道比天谴还可怕？三成勇士埋骨他乡，剩下的人连明日的饭食都成问题，这难道不是天谴？”他将邪骨往前递了递，“首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要想赢，就得付出代价！”
蒙煞死死盯着那块邪骨，月光照在上面，反射出妖异的红光，仿佛有无数冤魂在骨头上挣扎嘶吼。他想起那些死去的族人，想起儿子临终前的眼神，想起沈醉那看似宽容实则轻蔑的眼神。
“代价……”他喃喃自语，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对，代价。”巫祝的声音带着蛊惑的魔力，“只需献祭百名勇士的精血，邪骨便能苏醒，到时候别说沈醉，就是天上的神仙来了，也得退避三舍！”
夜风突然变得阴冷起来，吹得篝火噼啪作响，帐外的伤兵呻吟声不知何时停了，整个营地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蒙煞看着远处人族营地的灯火，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狼牙吊坠，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百名勇士……”他低声重复着，像是在做一个艰难的抉择。
巫祝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举着邪骨，仿佛在等待一个注定的答案。
过了许久，蒙煞猛地抬起头，眼中的犹豫被一种疯狂的决绝取代。他一把夺过巫祝手中的邪骨，骨头入手冰凉，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却奇异地让他感到一阵兴奋。
“好。”他咬着牙说道，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厉，“就依你所言。明日拂晓，我要让沈醉看看，惹恼蛮族的下场！”
巫祝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对着蒙煞深深一揖：“首领英明。此举定能让我族扬眉吐气，光耀先祖！”
蒙煞紧紧攥着邪骨，转身走向主营帐。他没有看到，在他转身的瞬间，巫祝眼中闪过的那抹贪婪与阴狠，也没有察觉到，手中的邪骨上，那些扭曲的符文正以肉眼难辨的速度，一点点亮起红光。
帐外的篝火渐渐微弱下去，天边的残月被乌云遮住，整个蛮族大营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只有偶尔传来几声战马不安的嘶鸣，像是在预示着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
蒙煞坐在帐内的虎皮大椅上，邪骨就摆在身前的案几上。他看着骨头上那些诡异的符文，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巫祝的话。百名勇士的精血……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那是族里最后的精锐，是蛮族复兴的希望。
可他更忘不了今日阵前的惨败，忘不了沈醉那云淡风轻的眼神。在他看来，那不是宽容，而是赤裸裸的蔑视——就像大人看着哭闹的孩子，懒得跟他计较。
“沈醉……”蒙煞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嘴角勾起一抹狰狞的笑，“明日，我就让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恐惧。”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号角，那是用一头千年玄铁犀的角制成的，据说吹响它，能召集方圆百里内的蛮族勇士。他摩挲着号角上的花纹，仿佛已经看到了明日战场上，邪骨发威，人族溃不成军的景象。
“阿古拉！”蒙煞扬声喊道。
亲卫统领立刻掀帘而入：“首领有何吩咐？”
“去挑选一百名最勇猛的勇士，”蒙煞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告诉他们，明日，他们将成为蛮族的英雄。”
阿古拉一愣，隐约觉得不对劲，却还是躬身应道：“是！”
看着阿古拉离去的背影，蒙煞拿起案几上的邪骨，放在鼻尖轻嗅。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钻入鼻腔，让他想起了少年时第一次狩猎成功，用猎物的血涂抹脸颊的场景。那时的他，以为只要足够勇猛，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现在他才明白，有时候光靠勇猛是不够的。就像今日，他们明明比人族更能吃苦，更不怕死，却还是输了。
“只能这样了……”蒙煞喃喃自语，将邪骨小心翼翼地用油布重新包裹好，藏进怀里。他能感觉到，那块骨头似乎在微微发烫，像是有生命一般。
帐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已是三更天了。蒙煞站起身，走到帐门口，望着漆黑的夜空。云层很厚，连一颗星星都看不见，仿佛整个天地都被一张巨大的黑布笼罩着。
他知道，明日的太阳升起时，将会有一场前所未有的血战。而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为了蛮族……”蒙煞对着夜空低声说道，像是在宣誓，又像是在安慰自己，“一切都是值得的。”
夜风卷着寒意吹过，掀起他的衣袍，露出腰间悬挂的弯刀。那刀鞘上镶嵌着七颗狼眼石，在黑暗中闪着微弱的光，像是七双冰冷的眼睛，静静注视着这位被愤怒与不甘冲昏头脑的首领。
远处的人族营地，灯火依旧。沈醉此刻正在做什么？是在灯下研究兵法，还是在与仙门弟子商议对策？蒙煞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明日，他要让那里变成一片火海。
他转身回到帐内，吹熄了油灯。黑暗中，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以及怀里那块邪骨传来的、越来越明显的热度。
夜，还很长。但对于蛮族大营来说，这或许是他们最后的一个完整的夜晚了。而对于蒙煞来说，这是他用整个族群的命运，做的一场豪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