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可真有一套,既没有白纸黑字的书信,也没有正式拜帖,全凭他一张嘴去说。说到底,是不想留下任何能被抓握的实据。
这空口白牙的差事,让宋少轩颇感为难。他思忖良久,最终拣选了两样不俗不奢的礼物,假托探望赵家千金的由头,决心去走这一趟。
这一趟,也让他真切领教了宦海沉浮所锤炼出的敏锐。不过是一餐家常便饭的功夫,赵大人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便已察觉到了平静水面下的暗流。饭毕,他未让人沏茶,只将宋少轩单独唤进了书房。
书房简朴,多是线装书与卷宗,空气里浮动着陈年墨纸与樟木混合的气味。赵大人指了指一旁的硬木椅子,自己也缓缓在书案后坐下,开门见山:“这回上门,不单是来看我家那丫头的吧?这里没有旁人,有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了。”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却有一种让人无法敷衍的穿透力。
宋少轩心知,在这位洞明世事的长者面前玩弄心机,无异于班门弄斧。他略一沉吟,便选择了最直接的方式:“前几天,机缘巧合,和段帅麾下的徐次长,还有奉天的杨参谋长,同桌吃了顿饭。席间闲谈,提到雨帅近来为奉天家务事,颇为烦心。”
“哦?”赵大人微微颔首,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案面上轻点了一下,“说的是和他那几位把兄弟之间的不痛快吧?这也是难免。利益当前,至亲尚可反目,何况是权柄之争。若没有往日那份磕头换帖的情分在,恐怕早就刀兵相见了。”
他抬起眼,目光如静水深潭,看向宋少轩,“你这趟来……是想让我去当个说客,敲敲边鼓?”
“徐次长那边,自然是希望奉天方面能按兵不动,稳住关外局势。”宋少轩站起身,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杨参谋长的意思,则是盼望雨帅能早日下定决心,廓清内部。晚辈不敢欺瞒长辈,其中关窍,便是如此。”
赵大人听罢,并未立刻回应,反而缓缓向后靠去,发出几声低沉的笑:“呵呵呵……老实一点好。这世上许多事,机关算尽,未必抵得过地利人和。真要成事,终究还得看几分天意。”
他话锋一转,那深邃的目光重新落在宋少轩脸上,带着考校的意味,“甘雨啊,此事,你怎么看?”
宋少轩没有直接回答这个棘手的问题。他的视线移向方才进门时放在书案一角的锦盒,语气平静地岔开了话头:“前些日子,有幸与袁氏二公子饮了几回酒,承蒙他不弃,为我写了一幅字。趁着今日,正好带来请您品鉴。”
“哦?是么。”赵大人似是来了些兴致,起身走到案边,打开那锦盒,取出里面卷着的宣纸,轻轻铺展开。
目光扫过墨迹,他随口念了出来:“小院西风送晚晴,嚣嚣恩怨未分明。南回寒雁掩孤月,东去骄风黯九城。”
书房内静默了片刻,只有窗外隐约的风声。赵大人的手指拂过纸上“晚晴”二字,沉吟良久。那诗句里的意象——西风、晚晴、孤月、黯城。与他所知的天下局势,与方才宋少轩提及的奉天纷争、关内讨逆,隐隐交织在一起。
终于,他缓缓将卷轴重新卷起,动作带着一种了然的慎重。“是啊,”他低声道,像是对宋少轩说,又像是自言自语,“都共和了,这“晚晴”,是该好好送走了。既然诗里西南东都有了,缺了北总得补上吧。北方悬而未决的旧事太多,终究不是长久之法。”
他抬起头,眼中那抹深思沉淀为明晰的决心,对宋少轩微微颔首:“我明白了。”
那一日书房暗谈过后,时局的齿轮便悄然转向。原本计划南下的奉天第二十八师,终究未能登上火车,只有师长单人匹马匆匆入京。
雨帅借此良机,顺势将亲家霆九推上关键位置,并以雷霆手腕慑服黑省诸多军头,真正将奉、吉、黑三省权柄,牢牢握于一人之手。
关内,讨逆大军挥师直指京城。辫帅只得仓促调兵遣将,以图抵御。岂料,拱卫京畿的步兵统领衙门竟闭门不出,作壁上观。本就摇摆的陆军第十一师、第十二师,见辫子军外强中干,阵前畏缩,当即阵前倒戈,反刃相向。
辫帅大惊失色,急电各省督军,尤其是曾许诺支援的“自己人”,请求火速发兵。然而,就连曾积极襄赞复辟的某些督军,此刻也恍若未闻,按兵不动,眼睁睁看着他成为孤军。
真正的致命一击,来自天空。南苑航空学校的飞机呼啸而至,在紫禁城上空投下数枚炸弹。虽未造成严重损伤,但那骇人的呼啸与爆响,足以将深宫中的小皇帝与太妃们吓得魂飞魄散。宫门自此紧闭,电话线也被切断,内廷彻底与外界隔绝。
辫子军失了外城屏障,又叩不开紧闭的宫门,只得困守内城巷陌,士气已然崩解。待到讨逆军一发炮弹击中营地,这支以辫子为标识的军队终于彻底溃散。
兵士们慌乱地割掉脑后长长的发辫,混同于惊惶的百姓之中,或趁乱抢夺商铺民宅,或藏匿逃亡,昔日“忠勇”荡然无存。
辫帅知大势已去,仓皇潜入宫中,面见瑾太妃与溥仪。他不再提“匡扶清室”,只急切索要数万两黄金,美其名曰“补偿军费”、“以备将来”。
然而,宫中历经这十几日惊变,未曾得到半分实利,反而赏赉耗费颇多,未来尚不知北洋政府如何处置,岂肯再信这已成孤家寡人的“辫帅”?太妃面露难色,左右太监皆低头不语,冷漠与疏离弥漫在空旷的殿宇中。
终于,这位半月前还风光无限、掀起滔天巨浪的“辫帅”,只得在暮色中狼狈逃入东交民巷的荷兰使馆,寻求外交庇护。
一场历时十二天的复辟闹剧,就此黯然落幕。京城街市上,散落着被丢弃的假辫子和黄龙旗,很快便被清扫干净,仿佛一切从未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