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门夏夜,马厂兵营外的茶楼包厢里,窗棂半掩,漏进几缕溽热的风。“小徐”一身熨帖的军便服,未佩肩章,只袖口露出一截雪白的衬衫,正用杯盖徐徐刮着茶沫。
他抬眼时,目光像浸了油的针,亮而滑,总能恰恰好扎进人最松动的地方。对座的玉亭则是奉系里拔尖的聪明人,面皮白净,眼神活络,此刻正捻着花生米,仿佛全心都在那脆响上。
宋少轩推门进来,见得这番光景,心里便明镜似的。他面上堆起惯常的圆融笑意,拱手作揖,声音不高不低,透着股熟稔的亲昵。
“哟,徐大人,您也不说一声,原来是杨大人来了。今个什么日子,两位贵人都在,小的真不敢坐了,要不,我站着给二位倒酒算了?”
“小徐”闻言旋即笑起来,眼角的细纹漾开,是种毫无破绽的温和:“哎,玉亭不是外人,你也真是的。坐,坐坐坐。咱们今儿个就是叙旧。”
他身子微微前倾,手指虚点了点宋少轩,“原来你小子门路这么广,津门的曲艺场子都能包圆了。你知道我爱听戏,也不见你请我两回。”
“呵呵,”宋少轩从善如流地坐下,自己斟了杯茶,顺着话头就往下溜,“我没记错的话,您最是雅好昆曲。前些日子,二公子去了沪上,还念叨要去拜会全福班的沈先生呢。早知您有这闲情,我当初就该死活拉上您一道。”
“闲情?”他摇头,嘴角噙着笑,眼里却没什么温度,“我哪有这份清福。这不,还得在马厂这地方,点兵聚将,收拾摊子。”话是叹着气说的,却抛出了一块探路的石子。
“玉亭”恰到好处地接了过去,仿佛只是随口关切:“噢?那讨逆军的事情,筹备得如何了?想必是胸有成竹了吧?”他问得轻巧,捏着花生米的指尖却停住了。
“小徐”向后靠进椅背,目光在两人之间打了个转,才缓缓道:“把握嘛,总有一些。只是……”
“小徐”有些玩味的看着他“不知道奉天那边,雨帅到底什么态度,到底是儿女亲家啊……终究让人心里不踏实啊。他若有个什么动作,这局面可就不好说咯。”
“玉亭”立刻蹙起眉头,长叹一声,那烦恼模样演得十足真切:“这……哎,一言难尽。只是汤、冯二人那边,倒是颇有些心思想襄助复辟。我也是发愁,该怎么劝他才好。”他搓着手,一副忠勤事主却又束手无策的僚属模样。
“雨帅重情义,讲老理儿,这是天下皆知的。”一声低叹,“小徐”语速不紧不慢,像在陈述一件再明白不过的事,“寻常人去劝,怕是连门都摸不着。不过……”
他话锋微妙地一转,看向“玉亭”,“我倒觉得,有一个人,若是肯出面,此事或可事半功倍。”
“玉亭”眼睛一亮,身体不由前倾:“又铮兄快说,是谁?”
“赵次帅,老赵大人。”他徐徐吐出这个名字,包厢里静得能听见窗外遥远的市声。“雨帅当年受老赵大人提携之恩,一直念念不忘,敬重有加。这份香火情,旁人比不了。他若肯修书一封,或亲自打个招呼,那分量……自然不同。”
“玉亭”抚掌叫好,脸上绽开恍然与钦佩:“高见!真是高见!这层关系,我怎么就没想到!”随即,那兴奋又化为一缕恰到好处的为难,“只是……老赵大人如今闭门谢客,颐养天年,如何能请得动他出山呢?”
两人一来一往,言辞恳切,分析利弊,仿佛真是偶然谈及,焦心国事。宋少轩端着茶杯,静静听着,目光低垂,只看杯中茶叶沉浮。
那茶水微漾,映着顶上电灯的光,晃碎在他眼底。他心中透亮:这雨帅岂是真要帮辫帅?不过是寻个由头,既要名正言顺地挤走不太听话的汤二虎,彻底握紧奉天,又想顺势将手伸向吉林,更要在复辟这潭浑水里干干净净抽身,两头落好。
“小徐”则需要稳住关外,解除段帅讨逆军后顾之忧,才好全力对付京里的辫子军。眼前这两位,一个皖系智囊,一个奉系心腹,在这小小的包厢里,演着一出心照不宣的双簧,就等着有人递上那个彼此都能踩下去的台阶。
想到这里,宋少轩已然全明白了,只化作一声轻咳。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掠过两人志在必得的深邃眼眸,放下茶杯,。
“二位,”他终还是开了口,让那番“推心置腹”的交谈戛然而止,“别说了,这趟差事,我去试试吧。信呢?给我便是。”
他话说得平淡,“不过,咱们话得说在前头,成,或不成,我可不打包票。老赵大人那脾气,您二位也不是不知道。”
“小徐”抚掌大笑,那笑声畅快而富有感染力,先前的种种算计仿佛就是个玩笑:“哈哈哈!玉亭,你看如何?我就说甘雨这人,从来是心里门儿清,面上偏要装三分糊涂!”
他指着宋少轩对“玉亭”说道,眼中尽是赏识,“可惜啊,他这玲珑心窍,只爱用在生意经、学堂事上。”
“玉亭”也笑了起来,摇头叹道:“真是个妙人。三言两语,便什么都明白了。那也不能让人家白忙了。”
“小徐”收敛笑容,从随身公文包里取出一封早已火漆封口的信函,并未直接递过,而是用修长的手指在信封上轻轻叩了两下,发出笃笃的轻响。
他看着宋少轩,眼神里流露出一丝笃定:“不会让你白忙。这个,便是钥匙。事情的关键,不在信,而在送信的人。你宋甘雨去,就一定能成。事成之后,咱们两地的军工建设都包给你如何?”
宋少轩伸手接过那封信。信很轻,落在他掌心,却又仿佛有着千钧之重。他不知有什么好处,但知道此事必成。如今这好处有点大了,自己反倒有些压力了。
身上压着北洋的诡谲风云,压着无数兵马的前途,也压着这包厢里的两位,不,是他们背后势力的变局。
政客有瞬息万变的微妙心机。入局虽是好事,但实在水太深,哪怕他知道结局,可看这些人,宋少轩还是觉得看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