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更夫的梆子声在空旷的长街上敲出三下,然后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京城的繁华褪去,沉入墨色的梦境。唯有城西那座破败的土地庙,像个被遗忘在角落的骷髅头,在惨白的月光下,睁着黑洞洞的门。
赵四揣着那颗烧得他心肝发烫的纸团,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泥泞的小路上。冷风灌进他的脖颈,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白天有多兴奋,现在就有多害怕。那酒馆汉子铁钳般的手劲,此刻仿佛还烙在他的手腕上。
土地庙里,蛛网遍布,神像的脸被岁月侵蚀得斑驳不堪,一双泥塑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神案上,一盏豆大的油灯,是这里唯一的光源,将一个背对着门口的人影,拖拽得又细又长。
赵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认得那个背影,正是白天在酒馆里遇到的豪爽汉子。只是此刻,那汉子身上再无半分酒后的豪气,只剩下一股生人勿近的阴冷。
“你迟了。”那人没有回头,声音从神像后传来,带着回音。
“路……路上有巡城的兵,小的绕了点远路。”赵四结结巴巴地解释,额角的冷汗已经下来了。
那人缓缓转过身,正是蝎二。他脸上没了白日的笑容,一双眼睛在昏暗的灯火下,像狼。
“东西呢?”蝎二没有废话。
赵四不敢怠慢,连忙从怀里掏出那张被他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纸团,双手奉上。
蝎二接过来,借着灯火仔细看了看,然后将纸团凑到油灯上,点燃。纸张卷曲,化为一缕青烟,最后变成一小撮黑色的灰烬。
“你可知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蝎二问,眼睛却死死盯着赵四的脸,不放过他任何一丝表情的变化。
“小……小的不知。”赵四头摇得像拨浪鼓,“小的斗大的字不识一筐,只认得那个……那个徽记。”
蝎二的嘴角扯了一下,似乎是在笑,但那笑意未达眼底。
“揽月轩那位,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来了。赵四心里一咯噔,脑中飞快地闪过绿萼白日里那句看似不经意的提点:“赵管事,王妃心情不好,你当差时机灵点,别往跟前凑,她最近总是一个人发呆,有时候还偷偷地哭呢。”
“回大爷的话,”赵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足够恭顺和谄媚,“王妃她……她就跟传闻里一样,喜怒无常。大部分时候,都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许人伺候。小的有两次从窗外过,听见里头有砸东西的声音,还有……还有哭声。”
“哭?”蝎二的眉毛挑了一下。
“是,就是那种压着嗓子的哭,听着怪瘆人的。”赵四缩了缩脖子,脸上适时地流露出几分恐惧,“府里的下人都说,王妃是被王爷给囚禁了,心里苦闷,才变得疯疯癫癫的。”
这番话,一半是绿萼的“剧透”,一半是赵四自己的揣摩。他觉得,这些大人物就喜欢听这种深宅大院里的秘闻,尤其是关于那位权倾朝野的护国公的。把自己知道的“内幕”说得越惨,自己在这位“大爷”眼里的价值就越高。
蝎二没有说话,他只是绕着赵四,不紧不慢地走了一圈,像是在打量一头待宰的牲口。
“护国公待她如何?”
“王爷……王爷他,”赵四咽了口唾沫,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王爷待王妃,面上瞧着是客气,可小的听府里的老人说,王爷的书房,从不许王妃踏足半步。揽月轩周围,明里暗里全是苍狼卫的人。那哪是保护,分明就是看管!”
这话说完,赵四自己都信了三分。是啊,哪有夫妻过成这样的?肯定是那位疯王妃,知道了护国公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才被这么看着。
……
护国公府,书房。
棋盘上,黑白二子厮杀正酣。
萧夜澜执黑,柳惊鸿执白。
一名苍狼卫如影子般跪在角落,将土地庙里赵四的每一句回话,都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
当听到“王爷的书房,从不许王妃踏足半步”时,正坐在书房里喝茶的柳惊鸿,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
当听到“那哪是保护,分明就是看管”时,萧夜澜正要落下的一颗黑子,停在了半空。他抬眼,似笑非笑地看着柳惊鸿。
柳惊鸿迎上他的目光,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然后拿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用口型对他说了两个字:演戏。
萧夜-夜澜的嘴角忍不住向上扬了扬。他这位王妃,损起他来,真是连草稿都不用打。他摇了摇头,将那颗黑子,稳稳地落在了棋盘上,截断了白子的一条大龙。
“继续。”他对着角落的苍狼卫淡淡开口。
……
土地庙。
蝎二似乎对赵四的回答还算满意,他脸上的阴冷之色稍减。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钱袋,丢在赵四脚下。
钱袋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这里是二十两银子,算是给你的辛苦钱。”
赵四的眼睛瞬间就亮了,他手忙脚乱地捡起钱袋,那沉甸甸的手感,让他的一颗心都快从胸腔里跳出来。二十两!够他在赌坊里玩上好几个月了!
“谢大爷赏!谢大爷赏!”赵四点头哈腰,恨不得跪下磕头。
“别急着谢。”蝎二的声音又冷了下来,“钱,不是白拿的。”
他凑近赵四,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需要知道,护国公接下来一个月,所有离京的行程。记住,是所有。时间,地点,随行人员,越详细越好。办好了,这个数。”
蝎二伸出五根手指。
赵四的呼吸一滞:“五……五百两?”
“是黄金。”
“轰”的一声,赵四的脑子彻底炸了。五百两黄金!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左拥右抱,在京城最大的酒楼里一掷千金的模样。
“大爷放心!”赵四的胸脯拍得“砰砰”响,贪婪已经完全压倒了恐惧,“小的就算是拼了这条命,也一定给大爷把消息弄到手!”
“最好如此。”蝎二的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你要记住,我能让你一步登天,也能让你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京城里。若是敢耍什么花样,或者把今天的事泄露出去半个字……”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森然的语气,已经让赵四从头凉到了脚。
“不敢,小的万万不敢!”
“滚吧。”蝎二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赵四如蒙大赦,揣着那袋银子,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土地庙,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
庙里,恢复了死一样的寂静。
蝎二走到神像后,对着阴影处,低声说道:“大哥,这个赵四,贪婪,胆小,又有点小聪明,是个完美的棋子。他对王妃的描述,也符合我们之前的猜测——一个被囚禁,心怀怨恨,想要挣脱牢笼的可怜女人。”
阴影里,蝎一缓缓走了出来。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神案前,用手指捻起一点那张纸烧成的灰烬,放在鼻尖闻了闻。
墨是松烟墨,纸是徽州宣,都是南国上等货色。
“你信了?”蝎一开口,声音沙哑。
“七分。”蝎二说,“赵四的反应,不像是装的。他对金钱的渴望,和对我们的恐惧,都发自内心。一个好的伪装,必然是建立在真实的情绪之上。”
“是啊,太真实了。”蝎一将指尖的灰烬吹散,“真实得……像一出排演好的戏。”
“大哥?”蝎二不解。
蝎一走到庙门口,望着赵四消失的方向,目光深沉如海。“一个贪财好赌的府院管事,平日里连主子的面都见不着,却能如此清晰地描述王妃在房中的状态,甚至连‘压着嗓子哭’这种细节都知道。你不觉得,他知道得太多,太清楚了吗?”
蝎二的脸色微微一变。他刚才被赵四那副惟妙惟肖的表演迷惑,竟忽略了这个最关键的逻辑漏洞。
“而且,”蝎一继续说,“他把柳惊鸿描绘成了一个彻底的受害者,一个疯癫的可怜虫。这恰恰是柳惊鸿最想让我们看到的形象。她把自己的动机,掰开了,揉碎了,送到我们嘴边,就怕我们看不懂。”
“那……这是个陷阱?”蝎二的后背渗出冷汗。
“是陷阱,但也是机会。”蝎一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她既然想演,我们就陪她演下去。她想利用我们,我们又何尝不能利用她?”
蝎一转过身,看着自己的同伴:“传信回去,就说‘幽灵’处境艰难,已有反意,但被萧夜澜严密看管,暂无下手机会。我们需要进一步确认她的真实意图。”
“是。”蝎二点头。
“还有,”蝎一的目光,忽然投向庙宇角落里,一个蜷缩着的身影,“把那个乞丐,处理掉。”
角落里,一个衣衫褴褛,满身恶臭的乞丐,似乎睡得正沉,对他们的对话毫无反应。
蝎二眼中寒光一闪,没有丝毫犹豫,身形一晃便朝那乞丐扑了过去。他要扭断这个无意中听到他们秘密的可怜虫的脖子。
然而,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乞丐脖颈的瞬间,那原本“熟睡”的乞丐,动了。
乞丐没有起身,甚至没有睁眼,只是蜷缩的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动了一下,一只干瘦如柴,指甲里满是黑泥的手,从破烂的袖子里闪电般探出,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扣向蝎二的手腕。
那动作,快、准、狠,带着一股子淬炼了千百遍的杀伐之气,与他那副乞丐的模样,形成了惊人的反差。
蝎二心中大骇,他做梦也没想到,一个臭乞丐,竟有如此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