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萼的问题,像一粒石子,投入柳惊鸿心中那片深不见底的湖,没有激起半点涟漪。
“为了什么?”柳惊鸿放下金步摇,铜镜中的她,眉眼清冷,唇角却噙着一抹无人能懂的笑意,“或许,是为了告诉猎人,这杆枪,该换个主人了。”
绿萼似懂非懂,她只觉得王妃的每一个字都淬着寒光,让她不敢再问。
……
“晚来香”茶馆。
天光透过窗纸,在积了一夜灰尘的桌面上,投下一块昏沉的光斑。
蝎二将千里镜从眼前移开,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他看着赵四那副提着恭桶,却像抱着金元宝一样,脚步虚浮地走回护国公府的背影,低声骂了一句:“蠢货。”
“蠢货,才好用。”蝎一的声音没有起伏,他一夜未动,整个人像与窗边的阴影融为了一体。
“他拿着那张纸,一定会想办法换成钱。”蝎二分析道,“京城里能认出北国钱庄徽记,又敢做这笔买卖的地方,不出三个。最大的可能,是东市的‘永昌当’。”
“嗯。”蝎一应了一声,算是认可了他的判断。
“我去布控。”蝎二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筋骨,眼中闪动着猎手即将出击的光芒,“这个赵四,一看就是个软骨头,稍加恐吓利诱,就能让他把揽月轩里有几只蚂蚁都吐出来。”
“不。”蝎一却摇了摇头,“我们不动他。”
蝎二的动作一顿,不解地看向自己的同伴:“为什么?这是她送上门的线,我们不抓住?”
“她送来的,我们就得接吗?”蝎一反问,他的目光穿过窗户,落在护国公府那高大森严的门楼上,“她既然能把赵四推到我们面前,就能把他变成一个最致命的陷阱。我们若是主动接触,就落了下乘,从棋手,变成了棋子。”
蝎二的眉头紧紧锁起,他不得不承认,蝎一说得对。柳惊鸿的心思,如深海下的暗流,看似平静,实则一步踏错,便会粉身碎骨。
“那我们怎么办?就这么干等着?”蝎二的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耐。
“等。”蝎一吐出一个字。
“等什么?”
“等这个‘蠢货’,自己找上门来。”蝎一的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冰冷的弧度,“她既然想演一出‘身不由己,寻求外援’的戏,就不会只给我们看个开头。这个赵四,是她抛出的鱼饵,但鱼饵自己,是不会动的。她一定还有后手,逼着这条鱼饵,游到我们面前来。”
蝎一说完,便重新闭上眼睛,仿佛又变回了那尊融入黑暗的石像。他有足够的耐心,他知道,在这场顶尖猎手之间的博弈中,谁先沉不住气,谁就输了。
护国公府,后罩房。
赵四将两只刷洗干净的恭桶放好,一颗心还在胸腔里“怦怦”狂跳。他回到自己那间狭小简陋的屋子,反锁上门,才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那个皱巴巴的纸团。
他又看了一遍,纸上那些鬼画符他依旧看不懂,但角落里那个朱砂印记,却像一团火,灼烧着他的眼睛。
北国钱庄!
那可是富可敌国的存在!传闻中,只要拿着他们的信物,就能在任何一个北国掌控的钱庄里,兑换出等身的黄金。
这张纸,就是一座金山!
可问题是,怎么把这座金山,变成自己兜里实实在在的银子?
赵四在屋里焦躁地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他不敢声张,这东西要是被王府的人发现,他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可就这么揣着,又如同揣着一团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
他必须找个地方,问问这东西的来路。
脑海里第一个浮现的,就是东市那家“永昌当”。当铺的朝奉,是个见多识广的老狐狸,或许能看出些门道。
可他又不敢。
万一那朝奉见财起意,黑吃黑怎么办?或者,那根本就是个圈套……
赵四越想越怕,越怕又越是心痒。那纸团上的徽记,像一个魔鬼,在他耳边不断地低语:富贵险中求,搏一搏,单车变摩托……
就在他天人交战之际,房门被敲响了。
“赵管事,在吗?”
是绿萼的声音。
赵四吓得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将纸团塞回怀里,才结结巴巴地应道:“在……在呢!绿萼姑娘,有事?”
“王妃午后想吃城南‘李记’的糖炒栗子,劳烦赵管事跑一趟。”绿萼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听不出什么情绪。
“好嘞!小的马上去!”赵四连忙答应。
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去城南要穿过大半个京城,正好可以顺路去东市的“永昌当”探探口风。
赵四从管事处领了出府的腰牌和碎银,揣着那颗既是希望也是炸弹的纸团,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走出了护国公府。
他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不远处,一个挑着担子卖拨浪鼓的货郎,帽檐压得很低,用一种毫无感情的目光,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拐过街角。
东市,人声鼎沸,车水马龙。
赵四做贼心虚,一路东张西望,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他绕了几个圈子,才一头扎进了“永昌当”对面的一个小酒馆,要了一壶最便宜的浊酒,坐在靠窗的位置,偷偷观察着当铺的动静。
“永昌当”门面不大,但进出的人却不少,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
赵四喝着寡淡的酒,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开口,才不显得突兀。
就在这时,酒馆的门帘一挑,走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绸衫的汉子。那汉子一脸的意气风发,像是刚发了一笔横财,一进门就嚷嚷着:“店家,来一坛上好的女儿红,再切二斤熟牛肉!”
他大马金刀地在赵四邻桌坐下,自顾自地倒酒吃肉,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赵四本没在意,可那汉子几杯酒下肚,话就多了起来,拉着店家吹嘘:“老哥,不是我跟你吹,我这趟去关外,可真是开了眼。你猜我见着什么了?北国钱庄的票号!乖乖,就那么一张小纸片,往柜台上一拍,人家眼都不眨,直接抬出十箱黄金!”
“北国钱召”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在赵四耳边炸开。
他浑身一震,猛地转过头,死死盯着那个吹牛的汉子。
那汉子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也转过头来,冲他咧嘴一笑,举了举酒杯:“这位兄弟,一个人喝闷酒多没意思,要不要过来同饮一杯?”
赵四的心跳得像擂鼓。
是巧合吗?
他刚想打探北国钱庄的消息,就有人主动送上门来?
他犹豫了一下,端起自己的那杯浊酒,坐了过去。“这位大哥,也是刚从关外回来?”
“可不是嘛!”那汉-子热情地给赵四满上一杯女儿红,“兄弟,我看你印堂发黑,一脸的愁容,可是遇上什么难事了?”
赵四喝了一口辛辣的酒,借着酒劲,试探着问道:“不瞒大哥,小弟最近,确实得了件东西,心里没底,想找人掌掌眼。”
“哦?”那汉子来了兴趣,“什么宝贝,拿出来让哥哥我瞧瞧?”
赵四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大哥,可认得……这个?”
他没有拿出纸团,只是用指尖蘸了酒水,在桌上,飞快地画出了那个北国钱庄的徽记。
那汉子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凑过头,仔细看了看那个还未干透的酒水印记,脸色变得无比严肃。他一把抓住赵四的手腕,力气大得像一把铁钳。
“这东西,你是从哪儿来的?”
赵四被他抓得生疼,心里又惊又怕:“大哥,你……”
汉子没有松手,他凑到赵四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这东西,不是你该碰的。它能让你一步登天,也能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他松开手,从怀里掏出一锭小小的银子,放在桌上。
“今天这顿酒,我请了。你现在,立刻回你该去的地方。若是真想把这东西换成钱,今晚三更,城西的土地庙,我等你。”
说完,那汉子便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酒馆。
赵四呆坐在原地,手腕上还残留着被捏过的痛感。他看着桌上那锭银子,又摸了摸怀里那滚烫的纸团,冷汗,顺着脊背,流了下来。
他知道,他已经没法回头了。
……
揽月轩。
柳惊鸿正坐在廊下,手里拿着一把剪刀,慢条斯理地修剪着一盆长势过盛的兰花。
萧夜澜坐在她对面,烹着一壶新茶。
陈七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廊柱的阴影里,将东市酒馆里发生的一切,一字不漏地汇报了一遍。
听完后,萧夜澜拿起茶杯,吹了吹漂浮的茶叶,淡淡开口:“蝎二倒是直接。”
“因为他急了。”柳惊鸿剪去一片枯黄的叶子,头也不抬,“蝎一太过谨慎,让他觉得束手束脚。他想速战速决,自己打开一个突破口。”
“那赵四……会去吗?”萧夜澜问。
“他会的。”柳惊鸿放下剪刀,拿起旁边一块干净的帕子,仔细擦拭着手指,“贪婪,是这世上最有效的驱动力。蝎二给了他一锭银子,让他看到了希望;又给了他一个警告,让他感到了恐惧。希望和恐惧交织在一起,他除了按对方说的去做,别无选择。”
她抬起头,看向萧夜-夜澜,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王爷,你说,今晚城西的土地庙,会不会很热闹?”
萧夜澜看着她那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知道,他的王妃,已经设好了下一个舞台。
土地庙,一个供奉着孤魂野鬼,平日里人迹罕至的地方。
今夜,却注定要上演一出好戏。
而那两条自以为聪明的蝎子,正一步一步,走进她精心布置的捕兽夹里。
萧夜澜忽然开口:“我让苍狼卫在土地庙周围设伏?”
“不必。”柳惊鸿拿起一杯茶,轻轻啜了一口,“今晚,我们只是观众。”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深意。
“真正的主角,还没登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