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柬是烫金的。
在林方这间过分朴素的书房里,它显得格格不入,灼人眼球。
赵刚的手稳稳托着它。
这位同样白发苍苍的老人,腰杆依旧挺得像一杆标枪。
岁月在他脸上刻下沟壑,却没能磨掉他眼底的光。
那束光,是睿智,是沉稳,更是只有在面对眼前之人时,才会流露的温情。
“老伙计。”
赵刚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时光打磨过的质感。
“该动身了。”
林凡没有立刻去接。
他的目光从那张耀眼的请柬,移到了赵刚的脸上。
两位老友,隔着一张旧书桌,静静对视。
空气中,无数过往的画面无声流淌。
昆仑山深处的彻夜不眠。
“定远”号上的惊涛骇浪。
戈壁滩里的漫天黄沙。
以及这数十年如一日,隔着万水千山的默默相望。
“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再踏进我这个小地方。”
林凡笑了笑,声音平静无波。
他转身,给赵刚倒了一杯热茶。
白色的瓷杯,和他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衬衫一样,干净,简单。
楼下,那辆不带牌照的黑色红旗轿车,已然引起了骚动。
树下下棋的老头们早就没了心思,伸长脖子张望。
“乖乖,这是多大的领导?来找林教授的?”
传达室的王大爷,此刻也背着手,慢悠悠地溜达到楼下。
他靠在车头旁,跟司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眼神却时不时地往楼上瞟,那份警惕,早已刻进骨子里。
书房里,赵刚接过茶杯。
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他没有喝,只是看着林凡。
“这茶,还是当年的味道。”
“人老了,口味就变不了了。”林凡答道。
又是一阵沉默。
赵刚知道林凡在想什么。
他环视这间小小的书房。
墙上没有功勋章,没有荣誉证书,只有一排排塞得满满的书架。
桌上,摊开的备课本写满了公式推演,旁边还压着几份学生的作业。
这是一个学者最纯粹的归宿。
安宁,平静,远离了所有的是非与纷争。
而他,赵刚,今天却要亲手打破这份宁静。
“那个夯货,想你了。”
赵刚终于开口。
“夯货?”
林凡的嘴角,微微上翘。
“他不是应该在戈壁滩上,对着那帮小兔崽子吹胡子瞪眼吗?”
“是啊。”
赵刚的脸上,也露出一个无奈又怀念的笑。
“前几天刚结束一场大演习,把人家蓝军的装备夸上了天,回头就把自己的作战计划骂得狗血淋头。折腾了大半辈子,还是那个德性。”
“他要是能改,那就不是李云龙了。”
林凡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赵刚看着他,眼神陡然郑重。
“老伙计,不只是他想你。”
“国家,也需要你。”
这句话,让书房的空气瞬间变得沉重。
林凡端着茶杯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瞬。
他缓缓放下茶杯,目光再次落在那张烫金的请柬上。
上面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只有一个日期,一个地点。
神秘,而隆重。
“共和国……不需要神明了。”
林凡轻声说。
“你们,才是这个国家的基石。”
“你说得对。”
赵刚点头,语气无比诚恳。
“我们不再需要神明来指引方向,因为你当年点燃的火种,已经在这片土地上,燃成了燎原之火。”
“从钱振华,到沈飞,再到那个叫陈宇的年轻人……”
“一代又一代人,他们正在用自己的双手,创造着属于这个民族的奇迹。”
“但是……”
赵刚话锋一转。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好奇张望的街坊,看着远处高楼林立的城市天际线。
“他们需要知道,他们所走的这条路,源头在哪里。”
“后人,需要一座丰碑。”
“而那些为你,为这个国家,付出了生命,付出了青春,如今已经老去的故人们……”
“他们……也想再见你一面。”
赵刚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林凡。
“这是一场迟到了太久的授勋。”
“也是一场……最后的告别。”
林凡沉默了。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桌面上轻轻摩挲。
李特。
王大海。
孔捷。
丁伟。
一个个熟悉的面孔,一个个曾一同浴血奋战的名字,在他脑海中闪过。
他们,都老了。
窗外,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
林凡站了起来,走到赵刚的身边。
他从赵刚手中,接过了那张沉甸甸的请柬。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却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力气。
又仿佛,只是说出了一句再也平常不过的回答。
赵刚笑了,眼角有些湿润。
他知道,这个男人终究还是放不下。
放不下那些人。
放不下这个他亲手缔造,又亲手推上正轨的国家。
“是时候了。”
林凡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轻声说道。
有些使命,即便已经归隐,也终究要有一个句号。
这是他,最后的责任。
他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那场盛会。
那个想念他的夯货。
那场迟来的仪式。
林凡知道,他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