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台灯滋滋响了两下,灯丝忽明忽暗,把郑耀先伏案的身影在墙壁上拉扯得有些扭曲。他搁下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老旧电线发热的淡淡焦糊味,还有窗外飘进来的、带着湿土的夜的气息。这种安静并不让人心安,反而像一层绷紧的油布,闷得人喘不过气。
电话就在手边,但他知道,那头可能不止连接着总机。自从那个直接对毛人凤负责的“忠诚调查小组”成立后,他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办公室门外走廊的脚步声,似乎比以往更频繁,停留的时间也更长。回家路上,那辆黑色的斯蒂庞克,已经连续三天出现在同一个街角,不近不远,像个甩不掉的幽灵。他甚至在自己家客厅电话听筒的细微缝隙里,发现了一点几乎看不见的蜡痕——那是检查窃听后,他故意留下的标记,被动过了。
这是一种钝刀子割肉般的折磨,无声,却无处不在。他知道,审查的绞索正在一寸寸收紧,而他,首当其冲。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三声极有规律的敲门声,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不是秘书,也不是寻常下属。
郑耀先心头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沉稳地应了一声:“进来。”
进来的是行动处的老赵,一个平时看起来有些木讷的中年人。但此刻,他那双看似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抹极快的光。老赵手里拿着一份普通的文件袋,走到桌前,恭敬地放下,还用老称呼对郑耀先:“处长,这是您要的上个月码头货物检查的汇总报告,需要您签个字。”
语气平常,动作自然。
郑耀先“嗯”了一声,伸手去接。就在指尖触碰到文件袋的瞬间,他感到袋子的牛皮纸封面下,有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小凸起,硬度异于纸张。他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是老地方。组织已经很久没有启用这条绝密的单线联系渠道了,除非……有天大的事。
他面色如常地接过文件袋,随手放在桌上一摞待批文件的最上面,拿起钢笔,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和不耐:“知道了,放这儿吧,我一会儿看。”
老赵不再多言,微微躬身,退了出去,脚步声消失在走廊。
门关上的那一刻,办公室里只剩下台灯滋滋的电流声和自己有些过响的心跳。郑耀先没有立刻去动那个文件袋,他起身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窗帘的一角。楼下街道对面,那辆黑色斯蒂庞克依旧停在那里,车窗幽暗,看不清里面的人。
他放下窗帘,踱回桌边,拿起文件袋,动作自然地拆开。里面果然是几页码头检查报告的公文,格式标准,内容枯燥。但他的手指迅速而精准地摸到了封底内衬那个微小的硬物——一粒比米粒还小的胶丸。
他没有当场捏开,而是将文件袋连同里面的东西一起,锁进了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直到晚上,确认办公室内外再无异常,他才反锁了门,在台灯下,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将那颗胶丸取出,捏碎。
里面是一卷细如发丝的纸条。
展开,上面是经过特殊药水显影后出现的、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铅块,砸在他的视网膜上,也砸在他的心上。
指令异常清晰,也异常残酷:
“不惜一切代价,获取‘国光计划’最终修订版,及与之关联的‘珊瑚计划’——潜伏大陆人员总名单。”
纸条的最后,还有一行更小的字,像是后来添上去的,笔迹带着一丝急促:“此乃‘老家’亟需之‘特效药’,关乎生死存亡,盼‘掌柜’竭尽全力。若事不可为,以保全自身为要。”
“特效药”……“盼”……“若事不可为”……
郑耀先盯着这几个字,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苦的弧度。指令用了最恳切,甚至带着一丝商量的词语,但这背后的分量,他太清楚了。“国光计划”是老头子反攻大陆梦想的终极蓝图,而“珊瑚计划”,那是埋在大陆肌体深处的无数毒刺,是敌人即便败退也要留下后手的致命暗棋。获取任何一份,都难如登天,何况是两者兼得?
“老家”用了“生死存亡”这个词。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凉的桌面。台灯的光线将他半边脸照得清晰,半边脸隐在浓重的阴影里。额角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那是长期精神高度紧绷留下的后遗症。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画面:淑仪抱着刚出生的三子,脸上那疲惫却满足的笑容,那么温暖,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穿透了这些日子的阴霾。他给儿子取名带了“曦”字,晨光,他希望这孩子,希望这个家,真能等到云开雾散、晨曦遍洒的那一天。还有他那份偷偷立下的、藏在只有淑仪知道的地方的遗嘱……他本以为那只是未雨绸缪,是一种心理上的交代,没想到,这一天可能真的要来了。
“最后一次任务……”
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厉害,在寂静的房间里几乎听不见。
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参谋本部核心档案室,经过上次的“光顾”,现在的安保等级恐怕已经提升到了变态的程度。毛人凤那条老狗和他手下的“忠诚调查小组”正瞪着眼睛盯着自己,任何一个微小的失误,都会万劫不复。他自己死了不要紧,可淑仪呢?三个年幼的孩子呢?组织苦心经营多年的这条线呢?
风险太大,代价太高。
理智在疯狂地敲响警钟,告诉他应该寻找推脱的理由,或者至少,请求更多的支援和更周密的计划。
可是……“特效药”。没有这份“药”,“老家”可能要流更多的血,要承受更惨重的损失。那些隐藏在阴影里的“珊瑚”,会持续不断地释放毒素,侵蚀新生的肌体。而“国光计划”,更是悬在头顶的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道何时会落下。
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那淡淡的焦糊味似乎更浓了。他睁开眼,目光落在桌角那张小小的全家福上。照片里,淑仪温柔地笑着,大一点的两个孩子依偎在她身边,而尚在襁褓中的三子,还看不清眉眼。
他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照片上淑仪的脸庞,冰凉的玻璃相框隔绝了温度。
然后,他猛地收回手,坐直了身体。眼神里所有的犹豫、挣扎、恐惧,像被一把无形的扫帚尽数扫空,只剩下一种近乎凝固的平静,深不见底,却又燃烧着幽暗的火焰。
他拿起火柴,划燃,橘黄色的火苗跳跃着,凑近那张细小的纸条。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纸面,上面的字迹迅速焦黑、卷曲,化作一小撮灰烬,无声地落在烟灰缸里。
一股纸张燃烧后的特殊气味弥漫开来,很淡,却带着一种终结的意味。
他拿起笔,在一张空白信笺上,开始写下一些看似毫无关联的数字和代号,像是在草拟一份普通的行动预案。但他的大脑,已经在高速运转,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开始勾勒潜入的路线,分析守卫的换岗间隙,评估每一个可能出现的漏洞和应对方案。
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在冷静地分析:高层宴会是个机会,安保重心会转移,但时间窗口极短。档案室的警报系统肯定升级了,需要找到新的破解方法,或者……硬闯?撤离路线必须重新规划,要利用混乱,要制造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每一个环节都充满了巨大的不确定性,每一步都可能踏入死亡的陷阱。
但他没有停笔。
他知道,从他接受这个任务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走上了一条单行道,没有回头路。身后是家的温暖和牵挂,身前是深不见底的龙潭虎穴和几乎注定的结局。
他停下笔,看着纸上那些只有自己能懂的符号,眼神锐利如刀。
“干了。”
他轻轻吐出两个字,没有任何豪言壮语,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一种将一切都燃烧殆尽的决绝。
这一次,不是为了功勋,不是为了证明什么,只是为了那份“特效药”,为了那线渺茫的、或许能照亮更多人的“晨光”。
哪怕,这晨光,他注定无法亲眼看见。
他缓缓靠在椅背上,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无边的黑夜。夜色浓稠如墨,仿佛能吞噬一切。但他知道,在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之后,黎明正在孕育。
只是不知道,自己能否撑到那个时候了。
一种混合着悲壮、决绝以及一丝对命运嘲弄的冰冷情绪,在他胸中激荡、沉淀,最终化为眼底最深处的、一簇永不熄灭的火种。
行动,必须开始了。时间,不站在他这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