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山南麓的绣水村,有户柳姓人家,祖上出过宫里的绣娘,传下来一个描金漆红的梳妆匣,人称“百宝奁”。
这妆奁做工精巧,内置菱花铜镜,据说能照出人三日内的吉凶。
但柳家祖训极严——此奁只能在每月朔、望两日(初一、十五)清晨,沐浴焚香后对镜梳妆,且绝不能用于涂抹胭脂水粉,尤其忌讳沾染唇脂。
老人们说,这妆奁通灵,爱洁净,厌秽物,若以胭脂污之,便会招来喜好模仿妇人妆容的“画皮鬼”,窃人容颜。
这规矩,柳家的女儿媳妇们代代恪守。
可传到柳依依这一代,她在省城女学堂读过书,觉得这些老规矩束缚人。
这年七夕,镇上有灯会,柳依依的心上人约她同游。
她对着房里那面寻常铜镜打扮,总觉得不够明艳。
目光一转,落在了墙角那个被绸布覆盖的祖传妆奁上。
“就用一次,应该无妨吧?”她心想,
“只是照照镜子,又不用它的胭脂盒。”
她掀开绸布,打开妆奁。
菱花铜镜果然清晰异常,将她姣好的面容照得毫发毕现。
她心下欢喜,对镜贴花黄,理云鬓。
眼看时辰将至,她取出自己那盒新买的、颜色鲜亮的玫瑰胭脂,用指尖蘸了,轻轻点涂在唇上。
对着镜中朱唇皓齿的容颜,她满意地笑了笑。
无意间,一点殷红的胭脂,从指尖蹭到了妆奁内壁光滑的漆面上。
她并未在意,用帕子随手擦了擦,便匆匆赴约去了。
当夜归来,并无异状。
柳依依卸妆睡下,却开始做怪梦。
梦里总有个穿着戏服、背影婀娜的女子,坐在她的妆奁前,对着镜子细细描摹,却始终不回头。
接连几夜,皆是如此。
柳依依渐渐觉得精神不济,对镜自照,竟发现自己的脸色一日比一日苍白,眼下的乌青脂粉难掩。
更让她心惊的是,她唇上那日所涂胭脂的颜色,仿佛渗入了肌肤,洗之不去,反而日渐加深,变成了一种不祥的暗红色。
她不敢再碰那妆奁,用厚布重重盖住。
可怪事却接踵而至。她梳头时,掉落的长发比以前多了数倍,且发丝干枯易断。
原本光滑的肌肤,也开始变得粗糙。
最可怕的是她的眼神,时常会流露出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带着风尘气的媚态,她自己却浑然不觉。
一日,她母亲进她房间,正撞见她对窗发呆,侧影竟有几分像戏台上的旦角。
母亲心中大惊,追问之下,柳依依才哭着说了动用妆奁和沾染胭脂的事。
她母亲脸色煞白,颤声道:“坏了!定是招了‘画皮鬼’!它看中了你的容貌,正一点点偷走你的气血精神,要画一张你的皮囊!”
柳家不敢声张,连夜请来了村后庵堂里一位年长的师太。
师太查看了那妆奁内壁若隐若现的胭脂痕,又看了看柳依依那日渐枯萎却唇色妖异的模样,叹了口气:“胭脂污奁,邪祟入室。它已附在镜中,靠吸食你的容颜为生。寻常法子赶不走了。”
师太让准备三样东西:一盆无根水(未落地的雨水),一把崭新的、未曾沾过阳气的桃木梳,还有柳依依亲生母亲的三缕头发。
法子叫“净奁断缘”。
需在正午时分,将妆奁置于烈日之下,打开奁盖。
由柳依依的母亲,用桃木梳蘸了无根水,一遍遍梳理那三缕头发,同时对着镜面厉声呵斥:“此身非尔居,此貌非尔妆,速速离去,莫再彷徨!”
而柳依依则需跪在奁前,以素面朝天,心中默念自己的名字,坚定自身魂魄。
仪式开始。烈日灼灼,镜面反着刺眼的光。
柳母强忍恐惧,梳发呵斥。
起初,镜中只有母女二人的倒影。
渐渐地,那镜面像是蒙上了一层水汽,变得模糊。
水汽之中,竟缓缓浮现出另一张脸!
那张脸与柳依依有七八分相似,却更加妖媚,唇色血红,眼神空洞,带着贪婪的笑意,正对着柳母的方向,轻轻开合着嘴唇,仿佛在模仿她的口型!
柳依依看到镜中那诡异的“自己”,吓得几乎晕厥。
“稳住心神!念你的名字!”
师太厉声提醒。
柳依依闭上眼,死死咬住嘴唇,心中一遍遍呐喊自己的名字。
柳母见状,更加用力地梳发呵斥,声音带着哭腔与决绝。
那无根水顺着发丝滴落在炽热的青石板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化作白烟。
镜中的妖异面孔开始扭曲,露出痛苦怨毒的神色,想要挣脱,却被日光和呵斥声牢牢钉住。
最终,它发出一声极其细微、充满不甘的尖啸,如同破裂的皂泡,骤然消散。
镜面恢复清明,只是那菱花边缘,似乎多了一道极细的、难以察觉的裂纹。
柳依依虚脱倒地,唇上那不祥的暗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露出原本的苍白。
自那以后,柳依依像是大病了一场,休养了半年才缓过来。
容貌虽逐渐恢复,却再也回不到从前那般明艳照人,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憔悴。
那个祖传的妆奁,被师太用符咒封存,深埋于庵堂后的竹林之下,永不启用。
绣水村关于妆奁的禁忌,也成了柳家女子口耳相传、敬畏莫名的训诫。
母亲们总会对即将学会打扮的女儿低声告诫:
“闺女,记住喽,老祖宗传下的镜子,照的是福气,不是妖娆。那胭脂俗粉,污了灵镜,招来的,可是要偷你脸皮的鬼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