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娘亲所说,北冥国君替元熙安排了一场接风宴。
宴席设在皇宫北侧的“观澜台”,此处台高三丈,以青石垒砌,视野开阔,是了望海情的极佳之处。
席间并无寻常宫宴的奢靡之气,四周唯有绘着北冥玄鲸纹样的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为这场宴会定下了庄重而简朴的基调。
一切陈设可谓“战时最高礼遇下的至简至重”,但也点明此宴的特殊性——非为享乐,实为共商御敌大计。
席面未设锦绣铺陈,长案排列如军中议阵,上覆靛青粗绒。
北冥国君居主位,元熙的席位设于其右首,平级而略侧,以示尊敬却不失主人位份。
爹爹作为重要盟邦居左首,我的座位,则被特意安排在娘亲身侧,与元熙的距离得当,避嫌之意隐于无形。
北冥一侧仅有丞相、镇海监监正、水师大督统等寥寥几位核心重臣作陪,并无闲散宗室或奢华内臣。
席间的菜肴并无山珍海味、繁复点心。主打北海特有的硕大银鱼、坚韧海带、用海盐与香料腌制的兽肉,佐以耐储的杂粮饼与烈酒“寒潭烧”。
菜色粗犷,分量实在,皆是北冥边军与造船匠人日常能见之物,意在体现“前线何食,陛下亦同食”的共赴时艰之意。
台周肃立着十二名披甲武士,持戟静默,身影在海风与远潮声中凝如石刻,更添几分凝重之气。
元熙端坐于北冥国君右首,专注地倾听国君与重臣讨论船坞进度、物资调配,时而提出一两点关于水密隔舱抗浪性的精湛见解,俨然全心投入的盟友姿态。
然而,他的眼角余光,却总在不经意间,掠过对面我所在的席位。
我坐在娘亲身侧,垂眸专注地盯着案上碗中的清汤,但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束目光,带着沉静外壳下并未真正冷却的余温。
宴至中程,北冥国君起身,举盏向在场所有人敬第一轮酒,“今日之宴,不在酒肉,而在肝胆!
元熙陛下不以千里为远,携精匠秘技,助我北冥铸舰御侮,此乃真正雪中送炭!朕以此薄酒,敬陛下之高义,亦敬我等共御外侮之决心!”
国君举盏,目光扫过在场众人,“众卿,这杯酒敬同心!”
众人轰然应和。酒盏相碰之声此起彼伏,观澜台上一时豪气激荡。
酒过三巡,在座各位纷纷离席互相致意,席间人影交错,谈笑声与海风混作一片。
元熙也随众起身,手中端着一盏酒,径直上前一步,停在了爹娘与我的席前。
目光先恭敬地落于爹爹与娘亲身上,执礼端正,无可挑剔。
“睿王爷,宁公主,”他声音清朗,足以让临近几席听清,是全然合乎场合的敬语,“今日借此薄酒,敬二位高义。南平与北冥守望相助,更为抗倭大局筹谋奔走,元熙感佩于心。”
这话说得周全体面,将敬意牢牢框定在邦交与大局的范畴内。
言罢,他举盏向爹娘示意,而后依礼饮尽。爹爹与娘亲亦从容举杯还礼,姿态温和而保持着一丝属于长者的矜持距离。
接着,他的目光转向了我。
那一瞬,他眼中方才面对长辈时的郑重,几不可察地沉淀下去,化为一种更为幽深复杂的情绪。
海风穿过观澜台,吹动他额前几缕碎发,也让他眸中映照的火光轻轻摇曳。
“禾…郡主,”他话到嘴边换了个更正式的称呼,那短暂的停顿轻微得几乎难以捕捉,“暌违数月,郡主风姿更胜往昔,听闻此番北冥举措,郡主亦身涉其中,亲历亲为,元熙……深为钦佩。”
他的话语依旧保持着礼节,但“睽违数月”“深为钦佩”这几个词,在他刻意放缓的语调里,却试图建立一个只存在于我和他之间,关乎“过去”与“现在”的暧昧连接。
我执盏起身,微微垂眸,避开了他过分凝注的视线,只平视他手中酒盏的沿口,语气平静无波:“西丹陛下过誉,御寇守土,乃分内之事,陛下不远万里,倾力相助,方真正令人钦佩。”
我的回应,将他的“钦佩”稳稳接住,然后不着痕迹地推回到“西丹陛下”层面,并着重强调了“相助”二字,将他与我之间可能的私谊牵扯,悄然溶解于两国相交的公务洪流之中。
元熙握着酒盏的手指似乎紧了一下,显然听出了我话音里那份明确的疏离。
他凝视着我低垂的眼睫,或许还想说什么,但在周遭几道有意无意的目光注视下。最终,他只是极轻地吸了一口气,将那未尽的言语与眼底翻涌的情绪一并压了下去。
再次举盏,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朗平稳,“郡主所言极是,愿以此杯,敬……共御外侮之决心,”
他顿了一下,声音低了几分,“亦敬……故人一切安好。”
说罢,他仰头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不知是因为酒烈,还是因为咽下了太多未能出口的话。
我也随之饮尽杯中酒液,“寒潭烧”的辛辣灼热地划过喉咙,带来一片短暂的麻木。我抬起眼,对他微微颔首,礼仪周全,却再无他语。
他亦颔首回礼,不再多言,转身便融入了往来的人群中,背影挺直,却莫名透出一股挥之不去的孤寂。
他手中空了的酒盏,在火光下反射着寂寥的微光。
宴会进行得很快,当最后一道象征“同舟共济”的海带肉羹撤下。
北冥国君率先起身,朗声道,“朕已命人将“镇海监”最大的工棚腾出,灯火彻夜不熄,就等西丹的匠师与图样,与我北冥的工匠,共绘劈波斩浪之蓝图!”
夜色初临,观澜台的火把次第燃亮,将通往船坞那条蜿蜒如龙的石径照得通明。
风里隐约传来金属相击的铮鸣,虽未成阵势,却已有山雨欲来的凛然。
我随众人起身望向船坞方向,余光里,元熙随着北冥国君立在台前眺望,他的背影渐融于更浓郁的夜色与更鼎沸的人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