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仙山，冬日并没有京城冷，却因远离尘嚣而显得清冷，今年也不例外。
不过，陆不语的院子倒是比往年多了几分难得的暖意与生气。
往年这个时候，他多半会独自下山，去京城探望姜溪或是在山下采买。自打去年姜溪的养母病故，陆不语帮着处理完后事，今年便正式邀请姜溪随他一同回山过年。
有姜溪在身边帮着张罗，陆不语明显开心许多，脸上总是带着笑，连扫雪挂灯都多了几分劲头。
此刻，姜溪将一盘子蒸得酥烂入味、香气扑鼻的排骨端上桌，转头对陆不语笑道，“石头哥，咱们做了这么一大桌子菜，就咱俩也吃不完。要不，给顾师兄也送一些过去吧？”
陆不语将梯子靠墙放好，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我本想叫大师兄一起来吃饭，可他那个性子多半不肯来。要不每样都给他装一些，趁热送去竹心苑。”
“也好好，” 姜溪眉眼弯弯，“我来分装，你收拾完院子就来拿。”
两人默契配合，一个在外归置，一个在内分菜，说说笑笑间，事情便料理得差不多了。陆不语提着食盒，往竹心苑走去。
远远的，便瞧见月奴从竹心苑出来，手里也拎着一个食盒，想来是刚送了饭食过来。
竹心苑内，顾清风正独自站在书案前，手里握着一支狼毫笔，面前铺着裁好的红纸，墨已研好，他却似乎有些出神，目光落在虚空某处，笔尖悬在纸上方寸许，迟迟未落下。
“大师兄。” 陆不语唤了一声。
顾清风闻声回头，见是他，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微微颔首。
陆不语将食盒放在桌上，看到桌上已经摆了两碟菜、一碗热汤并一小碟甜点，想来是月奴刚送来的。
他将自己带来的食盒打开，把里面还冒着热气的蒸排骨、清蒸鱼、烧鸡等几样硬菜一样样取出摆好，笑道，“大师兄，你这是，要写对联，贴在师父的竹屋和剑堂？”
“嗯。”
陆不语点头，“你先吃饭吧，吃完了再写不迟。对联写好了，贴的事儿交给我就成，我干活麻利，一会儿就弄好。”
顾清风却摇了摇头，目光沉静，终于凝神，笔尖落下，写完后才开口，“年年都是你忙里忙外，今年怎么也该轮到我了。”
“都是自家师兄弟，还跟我客气什么。” 陆不语看他神情虽有些沉郁，但情绪还算稳定，稍稍放心，“大师兄，那你先吃饭，菜凉了就不好吃了。我先回去，姜溪还等着我呢。”
“好。” 顾清风头都没回。
陆不语不再打扰，转身离开。
顾清风对着写好的对联看了一会儿。上联“剑气长存照肝胆”，下联“竹风永沐涤尘心”，横批“师恩如山”。
他转身去净了手，回到桌边坐下。桌上菜肴丰盛，色香诱人。他拿起筷子，目光扫过那碟清蒸鲈鱼时，动作却微微一顿。
鱼，他记得，兰策总是挑食，却独独爱吃鱼，尤其喜欢清蒸的，嫌红烧的酱味重。每次有鱼，总要人仔细挑了刺才肯吃，有时嫌麻烦，还会耍赖让他帮忙……
不知道，这个年，他是怎么过的？在王府里，兰煜雪总会念着旧情让他过完这个年。
可是，孤身一人在幽香居，是否觉得孤单？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顾清风放下筷子，再也无心饮食。
他站起身，走到门外。竹心苑一角，芦花鸡正在雪地里踱步，咯咯叫着，试图翻找被雪覆盖的草籽。
这芦花鸡已养了几个年头，入了冬，已不爱下蛋了。
他走过去，将那四处乱跑的芦花鸡捉住，送回鸡舍关好。
等他再回到屋里时，桌上的饭菜早已凉透，热气散尽，油花凝结。他轻叹口气，就着凉掉的菜，沉默着吃完这顿本该是团圆的年饭。
陆枕河生前居住的竹屋，久无人居，却依旧被他打理得整洁干净。他又仔细地清扫了一遍，擦拭家具，然后郑重地将对联贴在竹门两侧。鲜红的纸张衬着青翠的竹墙，在雪光映照下，格外醒目。
做完这些，他又转身去了不远处的剑堂。
堂内烛火长明，香案之上，是碎月剑。剑已归鞘，静静立在那里，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
顾清风走到香案前，凝望着师父的画像和碎月剑，眼神复杂难言。许久，他缓缓屈膝，“噗通”一声，直挺挺跪在蒲团上。
“师父，不孝弟子顾清风，跪求师父，宽恕…”
他音低哑，在空旷寂静的剑堂内回荡，这一跪，便像是钉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一动不动，只有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光影。
时间悄然流逝，从午后到黄昏，再到暮色四合，剑堂内光线渐渐昏暗。顾清风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
不知过了多久，剑堂门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林惊鸿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就那样斜倚着门框，目光复杂地看着跪在里面的顾清风。
她脸上惯有的娇蛮被一种倔强的沉郁取代，眼眶微微发红，显然刚刚哭过。
“大师兄，” 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和不满，“你在这里跪着有什么用？你就是跪到地老天荒，罗清漪和陈厌也活不过来了！师父他老人家在天有灵，也绝不会原谅兰策那个祸害的！”
顾清风身形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却并未回头，也没有回应，依旧挺直着脊背，沉默地跪着。
林惊鸿见他无动于衷，心中更气，眼泪又涌了上来，她抬手狠狠擦了一把，声音提高了几分，
“你以为你替他跪个几天，师父就能原谅他了？就能抵消他犯下的罪孽了？他爹害死了师父！他自己又害死五师姐和六师兄！
他还敢，还敢毁坏、践踏师父的灵位！这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是血海深仇？怎么可能就这么算了？！大师兄，你醒醒吧！”
顾清风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锐利的光。他缓缓开口，声音因长久的沉默而愈发沙哑，“你如何知道，他毁坏师父灵位之事？”
“？” 林惊鸿愣了一下，随即皱眉，“我就是知道，难道我不该知道你吗？”
“是兰灏？” 顾清风慢慢转过头，目光如深潭寒水，定定地看向林惊鸿。
林惊鸿下意识地抿紧嘴唇。但随即又倔强地昂起头，“谁，谁说的有什么关系？反正错是兰策犯下的！铁证如山！师父老人家在天有灵，就绝不可能原谅他！大师兄，你别白费力气了，别说跪几天，你就是跪上七七四十九天，”
“那就四十九天。” 顾清风忽然接口，语气平静无波，“师父宽宏大量，明察秋毫，一定能看到弟子的诚心，定会原谅。”
“你！” 林惊鸿被他这油盐不进的态度气得跺脚，愤愤地撇过头去，冷哼道，“哼！大师兄，你就这么在乎兰策吗？为了他，连师门血仇都可以不顾了？那兰灏呢？他才是你的徒弟！你怎么就不想想他受的委屈和伤害？”
顾清风不再看她，也不再回应。他重新转回头，面向师父的画像和碎月剑，缓缓闭上了眼睛。
林惊鸿站在门口，看他那副拒绝交流、一心赎罪的模样，胸口堵得发慌，又是气愤，又是委屈，还夹杂着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隐的恐慌。
“大师兄，就算师父原谅兰策，五师姐和六师兄也不会原谅他，还有，我和三师兄也不会原谅。你别带他回来，否则我可不敢保证会不会对他动手！”
她最后瞪了顾清风的背影一眼，撂下狠话，转身离开。
剑堂内，重归寂静。
七七四十九天，是从前陆枕河定的规矩，若有弟子犯下大错，肯跪足四十九日忏悔，也该给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