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营地里还飘着一层薄雾。沈微澜掀开帐子走出来,手里攥着一条旧帕子,是昨夜那个断臂士兵母亲托人捎来的,说他小时候总咬着这布角睡觉。
她没直接去主帐,先绕到伤员棚。人还没进去,声音先到了:“陈小六,你要是再把药碗藏枕头底下,我下次就让夏蝉喂你。”
里面传来一声闷笑,接着是小兵结巴的声音:“夫人……我没……”
“别装。”她撩开帘子,看见他正手忙脚乱往被子里塞碗,“秋蘅说了,你这伤得养三个月,想偷懒?门都没有。”
秋蘅靠在角落打盹,听见动静睁了眼,冲她点点头。两人对视一眼,什么都没说,但都明白——人活过来了,心也慢慢回来了。
沈微澜转身往外走,春棠已经在外面候着,手里捧着个木匣。“酒都清点好了,三坛封存多年的老酿,您真要现在开?”
“不开什么时候开?”她接过匣子,“死的人已经回不来了,活的人得知道为什么活着。”
春棠低头看账本:“有人嘀咕,说打仗还喝酒,不像话。”
“那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像话’。”她抬脚往中军走,“去通知各营,今晚篝火,不庆胜,只祭人。”
傍晚时分,营地中央腾出一片空地。柴堆架好,火一点燃,暖光映得人脸发红。沈微澜站在火前,亲手启了第一坛酒。
“这酒,敬二十三位兄弟。”她说完,倒出一碗洒向北面。风一吹,酒香混着灰烬散开。
她又倒一碗,递给谢云峥:“你也喝一口。”
他接过碗,看了她一眼:“你不早说要办这个。”
“我说了你会拦。”她笑了笑,“你总觉得规矩比人心重要。”
他没反驳,仰头喝了。酒液顺着嘴角滑下,在火光下闪了一下。
底下将士们原本拘谨,见主帅都喝了,才陆陆续续接过酒碗。有人喝着喝着突然哽咽,抱着碗蹲下去。
夏蝉立刻过去扶人,顺手把醉意上头的两个往边上带。
春棠端着托盘来回走:“每营两碗,多了没有。明早还要巡伤员,谁敢闹事,禁酒三天。”
有个老兵冷笑一声:“喝口酒还得排队,跟施舍似的。”
沈微澜听见了,走过去坐下:“你觉得这是施舍?”
“不是吗?”老头抬头,“我们拿命拼,你们拿酒赏。”
“那你告诉我,”她盯着他,“昨夜箭雨下来时,谁给你挡的刀?”
老头张了张嘴。
“是你旁边那个死了的兄弟。”她声音不高,“他没留名,没升官,也没人给他娘送信。可你现在能坐在这儿骂我,是因为他替你受了那一箭。”
周围安静下来。
她站起身,环视一圈:“我不是朝廷命官,也不图青史留名。我要带你们回家,一个不少。你们信不信,是你们的事;但我做不做,是我的事。”
没人说话。
过了会儿,有个年轻士兵举起碗:“夫人,我信。”
接着又一个:“我也信。”
“回家!”不知谁吼了一声。
声音越来越大,最后连成一片。
谢云峥站在边上,看着她被人群围在中间,火光映在她脸上,像是换了个人。不是从前那个只会低头写字的侯府夫人了。
他走过去,低声说:“你总能把话说进人心里。”
“不是我说得好。”她望着那片喧闹,“是他们心里本来就想回家。”
春棠这时过来报:“酒分完了,各营都有份。余下一坛存中军,钥匙我收着。”
“好。”她点头,“明天开始,凡轮值照看伤员满六个时辰的,奖半碗酒。”
冬珞合上册子,走来轻声说:“三营动摇人数降了七成,七营主动报名值守夜班。”
“很好。”她看向药棚方向,“秋蘅呢?”
“还在里面,刚给一个发热的换完药。”
沈微澜正要走,那边突然传来吵嚷。两个士兵抢酒壶,推搡起来。
她快步过去,一把夺下壶:“谁准你们动手的?”
“他藏酒!”一人指着对方,“自己喝不完还想留着!”
“我给我哥留的!”另一个眼红,“他快不行了,说想尝口酒味……”
沈微澜愣住。
全场静了。
她松开手,把壶递回去:“拿去吧。让他喝完。”
那人抖着手接住,低头就跑。
她转头对众人说:“以后重伤将逝者,每人可领半壶酒,由亲人代饮或自饮,不计入配额。”
底下有人抹脸,有人低头。
谢云峥走来,低声道:“你这样,队伍会散纪律。”
“纪律是为了活着。”她看着他,“不是为了看起来整齐。”
他沉默片刻,点头:“你说得对。”
夜深了,火没灭。有人唱起老调,断断续续,却越聚越多。
沈微澜走到旗杆下,取来笔墨,在白布上写下八个字:同生共死,誓守家国。
她让人挂起来,说:“这旗不归我,也不归你。谁倒下,后面的人接着扛。”
谢云峥站在她身边,轻声问:“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狠了?”
“我不狠。”她摇头,“我只是不再指望别人救我们。”
他看着那面旗,许久才说:“你说得对,人心本来就有光。”
她没答,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远处,一个伤兵靠着帐篷坐着,手里捧着半碗酒,对着星空小声说:“娘,我还能喝上酒,您别担心。”
沈微澜听见了,转身往药棚走。
秋蘅正在收拾药箱,抬头看她进来,问:“还不歇?”
“再看看。”她蹲下身,给一个昏迷的人掖了掖被角。
“你这样熬,迟早撑不住。”秋蘅皱眉。
“我得撑着。”她说,“他们都在看我。”
外面忽然传来喊声,是个轻伤员跌跌撞撞跑进来:“夫人!七营的李大山醒了!他说他梦见他媳妇生了,是个带把的!”
屋里人都笑了。
秋蘅摇头:“刚醒就说胡话。”
沈微澜站起来,走出去。七营那边已经围了一圈人,笑声不断。
她站在人群外,看着他们闹,嘴角动了动。
春棠走来,递上热茶:“您笑什么?”
“我在想,”她抿了一口,“等我们回去,得办场真正的酒席。”
“那我得提前算账。”春棠叹气,“怕是又要超支。”
“超就超吧。”她说,“反正也不差这一回。”
冬珞从暗处走来,低声说:“情绪稳了,士气评级,昂。”
她点点头,正要说话,那边夏蝉忽然冲过来:“夫人!东边岗哨发现火光移动,不像咱们的人!”
她眼神一冷,立刻转身:“几点了?”
“刚敲过二更。”
“召集亲卫。”她脱下外袍搭在臂上,“去看看是谁,半夜不睡觉,来找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