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抵京,下榻于朝廷安排的崇文院西馆。此处临近大内,环境清幽,历来是安置进京待阙或奉召修书的清贵文臣之所。馆舍虽不奢华,但轩敞整洁,庭中数株老梅尚有余香,几丛翠竹随风摇曳,颇有几分雅致。
崔?将恩师安顿妥当,又亲自督促仆役将一应行李书籍安置稳当,这才陪侍恩师在静室中坐下。如意早已命人送来崔府自备的上好龙团凤饼,并几样精致清淡的素点心。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早春的寒意。
“恩师一路辛苦,请先用些茶点,稍解劳乏。” 崔?亲自执壶,为欧阳修斟茶,姿态恭谨,一如当年在京城求学时。
欧阳修打量着眼前这早已褪去青涩、气度沉凝、紫袍玉带的弟子,眼中欣慰、感慨、期许交织。他接过茶盏,轻呷一口,温言道:“皓月不必忙了,坐吧。看你如今气象,沉稳干练,远胜往昔,为师心中甚慰。只是……” 他话锋微转,目光变得深邃,“这汴京城,较之当年,似乎水更深,浪更急了。你如今身处开封府尹要津,又即将与沈中棠之女结姻,一举一动,牵涉甚广,更需如履薄冰,谨言慎行。”
崔?在下首坐下,神色肃然:“恩师教诲,学生谨记于心。汴京人事纷繁,暗流涌动,学生不敢有丝毫懈怠。尤其此番……” 他略一迟疑,将声音压得更低,“学生大婚在即,恐有人不欲见崔沈两家联姻稳固,或会借机生事。”
欧阳修微微颔首,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只淡淡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此乃常理。你扳倒张尧佐,整顿漕运,又得陛下信重,掌京畿重地,早已触动不少人的利益。沈中棠虽为言官领袖,性子刚直,不结党羽,但其清流声望,亦是力量。你二人结合,在有些人眼中,便是新政余绪与清流言路的某种联合,自然招忌。婚事,是个好靶子。”
他放下茶盏,手指无意识地轻叩桌面,发出笃笃轻响,继续道:“不过,你也不必过于忧惧。陛下既然准你婚事,又在此刻召我回京,其中未必没有平衡朝局、以示保全之意。你如今要做的,是外示谦和,内修武备。婚礼之事,务求稳妥周全,礼仪上不可有丝毫差池,让人拿了把柄。至于那些魑魅魍魉……” 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如青年时的光芒,“你既执掌开封,肃靖地方、护卫周全本就是分内之责。该查的查,该防的防,雷霆手段,亦不可缺。只要持身正,行事公,陛下那里,自有分晓。”
这番话,可谓推心置腹,既有师长对弟子的关爱提醒,亦有老成谋国者对时局的洞察与指点。崔?听得心潮起伏,离席躬身:“恩师金玉之言,学生茅塞顿开。定当遵教诲而行。”
欧阳修虚扶一下,示意他坐下,转而问起他这些年的政事见解、读何书、有何心得,又聊了些经史文章,气氛渐渐融洽。直至日头偏西,崔?见恩师面有倦色,方才起身告辞,约定改日再来请教学问。
走出崇文院,夕阳余晖将汴京城的万千屋宇染成一片暖金色。崔?深吸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心中那份因欧阳修归来而产生的激动与温暖渐渐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清醒的冷静与坚定。恩师回来了,如同在风雨飘摇的航船上,有了一座可靠的灯塔。但前路的风浪,仍需他自己去闯。
就在崔?与欧阳修师徒夜话的同时,汴京城另一隅,已被罢黜在家的前计相张尧佐府邸,却笼罩在一片阴郁躁动之中。
书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光线昏暗。张尧佐披着件半旧的锦袍,头发有些散乱,眼眶深陷,在屋内焦躁地踱步。地上还残留着白日摔碎茶盏的狼藉,无人敢来收拾。他脑海中不断回响着日间听到的消息:欧阳修风风光光回京,崔?出城亲迎,执礼甚恭,骑马开道……这每一桩,都像是一把钝刀子,在反复切割着他已然所剩无几的尊严和理智。
“崔?……欧阳修……好,好得很!你们都风光了,都得意了!把我张尧佐踩在脚下,就当垫脚石了是吧?” 他低声嘶吼着,如同困兽,眼中布满血丝,闪烁着疯狂怨毒的光芒。失势以来的憋闷、屈辱、对往昔权势的不甘,以及对未来的恐惧,此刻全部化作了对崔?刻骨的仇恨。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仇人洞房花烛、步步高升!
“老爷。” 心腹管家张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佝偻着身子,声音压得极低,“联系上了。”
张尧佐猛地转身,目光如钩:“怎么说?”
张福凑近几步,声音细若蚊蚋:“‘千金窟’雷豹死后,他手下那几个亡命徒散的散,逃的逃,但还有个叫‘鬼手刘三’的,是雷豹的把兄弟,精通火药和下三滥的机关埋伏,心狠手辣,如今藏在城南‘烂泥沟’一带。小的让人递了话,许以重金……”
“他肯干?” 张尧佐急切追问。
“起初不肯,说风声紧,皇城司和开封府盯得死。后来……” 张福顿了顿,抬眼觑着张尧佐的脸色,“后来小的把酬金加到了这个数。” 他伸出三根手指。
张尧佐眼角抽搐了一下,那几乎是他所能动用的、不被轻易查出的最后一点隐秘积蓄了。但一想到崔?那张平静无波的脸,想到他即将到来的婚礼喜庆,一股邪火直冲顶门,他咬牙道:“给他!只要他能把事情办成,让崔?的婚礼变成一场笑话,不,变成一场灾祸!事后,我再给他安排出路,送他离开汴京!”
“是。” 张福应下,却又犹豫道,“老爷,那刘三说了,此事风险太大,他需要时间准备,还要摸清迎亲路线和崔府的护卫情况。而且……他只要现银,事成一半付一半,事后全部付清,立刻就要走。”
“都答应他!” 张尧佐挥挥手,仿佛驱赶苍蝇,“让他尽快!最迟在婚礼前两日,必须准备好!我要让崔?……让他娶不成这个亲!” 他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快意与狰狞的扭曲笑容,“还有,让刘三做得干净点,最好弄成意外……比如,走水,或者,惊马?”
张福打了个寒颤,低头道:“小的明白,这就去安排。” 说罢,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融入外面的黑暗中。
书房里重归寂静,只剩下张尧佐粗重的喘息声。昏黄的灯光将他扭曲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晃动着,如同鬼魅。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冰冷的夜风灌入,让他发热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些,但眼中的恶毒却丝毫未减。
“崔?,你别高兴得太早……这汴京城,想让你死的人,可不止我一个。” 他喃喃自语,声音低不可闻,却透着刺骨的寒意。
皇城司,签押房。
夜色已深,但这里依旧灯火通明。叶英台未着官服,一身玄色劲装,坐在巨大的汴京舆图前,秀眉微蹙。她面前摊开着几份刚刚送来的密报。
一份是关于近日城中几处暗桩发现的异常动向:城南“千金窟”赌坊虽已被查封,但其外围一些零散的黑市交易似乎有重新活跃的迹象,且交易对象颇为神秘,并非寻常赌徒或走私客。另一份是监视张尧佐府的探子回报,称其府中管家张福今日曾鬼鬼祟祟出府,在南城脏乱之地徘徊许久,与几个形迹可疑之人有过短暂接触。
还有一份,则来自对辽国、西夏使团驻地外围的监控。辽使一切如常,忙于赴宴、游览、采购。而西夏使团驻地,虽表面平静,但那名随行的、身份神秘的女子曾数次易装外出,行踪诡秘,最后一次消失在靠近南城“烂泥沟”的方向。那里鱼龙混杂,是汴京藏污纳垢之所。
“千金窟余孽……张尧佐管家……西夏谍子……南城烂泥沟……” 叶英台纤细的指尖在舆图上缓缓移动,将这几个看似不相干的地点与人物串联起来。直觉告诉她,这绝非巧合。尤其是在崔?大婚前夕这个敏感时刻。
“大人。” 一名身着便装的察子闪身入内,单膝跪地,“卑职奉命追踪那西夏女子,其在烂泥沟外围失去了踪迹。那里巷道复杂,乞丐流民极多,眼线杂乱,难以深入。但卑职在附近一处废弃的砖窑外,发现了这个。” 察子双手呈上一小片沾着泥土、看似普通的灰色布条。
叶英台接过,凑到灯下细看。布条边缘有灼烧的痕迹,颜色焦黑,还带着一丝极其淡薄的、若非她嗅觉远超常人绝难察觉的刺鼻气味——是劣质火硝和硫磺混合后,未能充分燃烧残留的味道。
她的眼神骤然冰冷。
火药?在废弃砖窑?联想起“千金窟”那些亡命之徒可能掌握的阴暗手段,以及张尧佐那睚眦必报、行事不择手段的性子……
“加派三组人手,十二个时辰不间断,轮班监视张尧佐府邸所有出入人员,特别是其管家张福。排查与‘千金窟’雷豹有过密切往来、至今在逃的余党名单,尤其是擅长火药、机关、刺杀者。对南城‘烂泥沟’及周边所有废弃屋舍、窑洞、地窖,进行秘密摸排,重点是近期有人迹活动、或囤积可疑物品之处。西夏使团驻地,增派一倍暗哨,我要知道那个女人的一举一动,哪怕她半夜起来喝了几口水!” 叶英台语速极快,条理清晰,一道道指令发出,带着冰冷的杀伐之气。
“另外,”她略一沉吟,补充道,“以巡查年节治安、防火防盗为名,调一队可靠人马,明日开始,对崔府至沈府之间的迎亲路线,进行地毯式排查。所有临街楼宇、店铺、住户,都要登记在册,排查可疑。尤其是可能藏匿人或物的高处、暗角。”
“是!” 察子领命,迅速退下。
叶英台独自站在巨大的舆图前,目光落在标注着崔府与沈府的两个点上,中间那条用朱笔勾画出的、最可能的迎亲路线上。窗外夜色如墨,寒风呼啸。她知道,有一张无形的网,正在黑暗处悄悄编织,目标直指那条通往喜庆的道路。
“崔兄,你的婚期,怕是不太平了。” 她低声自语,伸手按在了腰间的雁翎刀刀柄上,冰凉的触感传来,让她纷杂的心绪迅速沉淀,恢复成一池冰封的寒潭。无论来的是什么,她都会斩断它。
崔府,书房。
从崇文院回来后,崔?并未歇息。他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的却不是公文,而是一张更加详尽的汴京街道布局图,上面用不同的颜色标注了迎亲的路线、沿途重要的建筑、岔路口以及可能的安保布置点。
周同和卢俊峰肃立在下首,正在汇报今日与皇城司协调后的布防方案。
“大人,按您的吩咐,与叶指挥使那边已初步议定。迎亲当日,明面上,由开封府衙役与崔府家丁负责仪仗开路、秩序维护;暗地里,皇城司的便衣会混在围观百姓、沿街商贩之中,布下三道暗哨。另外,叶指挥使还调派了十名神射手,届时会占据这条路线上的三处制高点,以防万一。” 周同指着地图上几个用朱砂圈出的位置说道。
卢俊峰补充道:“府内已重新梳理了所有仆役丫鬟的来历,可疑者均已暂时调离核心区域。婚礼当日,府中所有饮食用水,皆有专人试尝看守。来宾车马,皆需在府外特定区域接受检查,贺礼统一登记查验后方可入库。另外,按照您的意思,已从邕州旧部中,秘密抽调了二十名绝对信得过的老兄弟,扮作寻常护院、杂役,他们会负责内院尤其是新房的警戒。”
崔?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图上的某段路线上轻轻敲击。那是从沈府返回崔府,必经的“甜水巷”,巷道相对狭窄,两侧楼宇颇多,是整条路线中最容易设伏的地段。
“甜水巷这里,皇城司的人能提前控制两侧建筑吗?” 他问。
“回大人,叶指挥使的意思是,控制所有建筑不现实,容易打草惊蛇。但她会安排最得力的人手,提前数日以租赁、探亲等名义入住这几处关键的楼宇,暗中监控。同时,迎亲队伍经过时,会有人扮作乞丐、醉汉等,在巷口制造小型混乱,延缓队伍速度,避免长时间暴露在巷道中央。” 周同答道。
崔?点了点头,叶英台考虑得很周全。他沉吟片刻,又道:“火药一项,需格外留意。张尧佐曾任三司使,虽被罢黜,但难保没有门路弄到些军器监流出的劣品,或通过黑市获取。告诉下面的人,排查时注意异常气味、可疑粉末、以及近期大量购入木炭、硫磺、硝石的记录。”
“是!” 周同、卢俊峰齐声应诺。
“还有,”崔?抬起头,目光扫过二人,“婚礼当日,你二人不必贴身跟随我。卢俊峰,你负责整个迎亲队伍的前后调度协调,尤其注意车队前后衔接,防止被人从中截断。周同,你坐镇府中,统筹全局,任何异常,即刻处置,不必请示。我的安危,自有安排。”
“大人!” 周同、卢俊峰闻言一惊,想要劝阻。崔?摆摆手,打断他们:“对方若真有动作,目标可能是我,也可能是新妇,抑或是制造混乱。你们各司其职,守住要害,便是对我最大的护卫。至于我……” 他眼中闪过一丝冷芒,“若真有人敢来,我倒要看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他语气平静,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与威严。周同二人知他心意已决,且思虑周详,只得抱拳领命:“卑职遵命!定不负大人所托!”
“去吧,仔细再核对每一个环节,勿有疏漏。” 崔?挥挥手。
二人退下后,书房内重归寂静。崔?独自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清冷的夜风涌入,让他精神一振。仰望夜空,星子稀疏,一弯残月斜挂天际,洒下清辉冷冷。
这不仅仅是一场婚礼,更是一次交锋,一次对他,对崔沈两家,乃至对他所秉持之道的考验。他绝不允许任何人,破坏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与幸福,更不允许任何人,践踏朝廷法度与他守护汴京的职责。
“来吧。” 他对着夜空,轻声自语,仿佛在回应那无形的威胁,“让我看看,你们究竟有多少手段。”
夜色更深,汴京城渐渐沉睡。但在这静谧之下,崔府、皇城司、乃至某些阴暗的角落,无数人正在为几天后那场举世瞩目的婚礼,或精心准备,或暗中谋划,或厉兵秣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