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转瞬已至二月初。汴京城的春意被几场淅沥的雨催得浓了些,御街两旁的杨柳抽出了嫩黄的芽尖,护城河的冰早已化尽,碧水潺潺。崔府内外,筹备婚事的忙碌已达顶点,然而今日,崔?的心神却大半被另一桩期盼已久的喜事占据——恩师欧阳修,奉诏还京。
昨日驿传急报便已送至:欧阳修一行车马已至京郊陈桥驿,今日巳时正可入新曹门。崔?凌晨即起,换上了一身仅次于朝服的深绯色常服,腰佩银鱼袋,神情间是按捺不住的激动与庄重。他未用全副仪仗,只命周同精选了二十名身着整洁号服、精神抖擞的府中健仆随行,自己则乘一辆青盖马车,早早便出府,往新曹门方向迎去。
新曹门外,早已有闻讯而来的官员、士子、及欧阳修的门生故旧聚集。欧阳修文章领袖天下,道德文章为世所钦,虽遭贬谪,声名不堕,此番奉诏还朝,自然引人瞩目。人群之中,既有真心仰慕前来迎接者,亦有观望风向、欲借此示好者,更有神色复杂、冷眼旁观者。
辰时末,崔?的车驾抵达。他并未下车与众官寒暄,只命人将车停在道旁一处视野开阔之地,静静等候。目光扫过人群,他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有当年同科的进士,亦有如今在馆阁任职的旧识。自然也看到了几张神色不太自然的脸,那是与昔日“朋党”之论牵连颇深、或与新党政见不合之人。
巳时初刻,远处官道上尘土微扬,一队车马缓缓行来。为首一辆青幔油壁车,样式简朴,正是朝廷派去接应的规制。车队前后有数名身着戎服的军士护送,更显郑重。
人群微微骚动起来。崔?整理了一下衣冠,推开车门,稳步下车。他没有理会旁人投来的各种目光,径直走到道路中央,面向来车方向,肃然而立。周同率众仆役紧随其后,屏息凝神。
车马渐近,终于在距离迎接人群十余丈处停下。车帘掀开,一名年过半百、清癯儒雅、蓄着三缕长髯、身着半旧青袍的文士,在仆从搀扶下,缓步下车。正是阔别京师数载的欧阳修。他面色略带旅途风霜,眼神却依旧清亮睿智,顾盼之间,自有睥睨文坛、洞悉世情的气度。
崔?看见恩师身影的刹那,鼻尖一酸,强压下胸中激荡,深吸一口气,趋步上前,在距离欧阳修五步之外,整理袍袖,推金山倒玉柱,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隆重的弟子拜见师长之礼,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清晰无比:
“学生崔?,恭迎恩师回京!山高水长,别来无恙否?”
这一拜,情真意切;这一声“恩师”,重于千钧。周遭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这对师徒身上。谁都看得出,这位如今炙手可热的开封府尹,对欧阳修的尊崇是发自肺腑,毫不作伪。
欧阳修站定身形,目光落在眼前这身着绯袍、气度沉凝的年轻人身上,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感慨,亦有岁月流逝的怅然。他上前两步,伸手虚扶,温言道:“皓月快快请起。数年不见,汝已非复吴下阿蒙矣。观汝气色,勤于王事,亦需善自珍摄。” 他称呼崔?的表字,语气亲切如昔,毫无因弟子位高权重而生的隔阂,亦无半分倚老卖老之态。
崔?起身,眼眶微热,恭声道:“学生能有今日,全赖恩师当年教诲提携。恩师一路车马劳顿,请先登车,学生护送恩师回馆驿安顿。” 他亲自上前,欲搀扶欧阳修登车。
欧阳修摆手笑道:“不必搀扶,老夫腿脚尚健。只是这京中风物,暌违数载,倒想慢慢看一看。” 话虽如此,他还是接受了弟子的好意,在崔?陪同下重新登车。
崔?并未回到自己的马车,而是命周同牵过一匹马来,自己翻身上马,亲自为恩师的车驾引路。二十名崔府仆役左右护卫,队伍虽不庞大,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肃穆与尊崇。这姿态,无疑是向所有人宣告:欧阳修是他崔?敬之重之的恩师,其还朝荣宠,他崔?必全力维护。
迎接的人群自动分开道路,目送着车队缓缓入城。车中的欧阳修透过车窗,看着汴京熟悉的街市,神色平静,眼中却有波澜起伏。而马上的崔?,脊背挺直,目光坚毅。师徒二人,一在车内,一在马上,穿越了新旧曹门,经御街,前往朝廷为欧阳修安排的馆驿。沿途百姓多有驻足观看者,议论纷纷。
此事,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迅速在汴京官场荡开涟漪。
枢密院,政事堂。
枢相夏竦正坐在自己的值房内处理公务。他年过六旬,面容清瘦,三绺长髯已见花白,但一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深不见底。他是庆历新政的主要反对者之一,亦是朝中保守势力的重要代表。欧阳修的“朋党”之论,当年曾让他颇为被动,对其人自然谈不上好感。
一名心腹属吏悄然入内,低声禀报了欧阳修抵京、崔?盛迎的情形。
夏竦持笔的手微微一顿,笔尖朱墨滴落,在公文上晕开一小团红渍。他缓缓放下笔,拿起一旁的湿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脸上看不出喜怒,唯有眼角细微的纹路似乎加深了些。
“欧阳永叔……终于还是回来了。”他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崔皓月倒是殷勤得很。师徒情深,可喜可贺。” 最后四个字,说得意味深长,隐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属吏垂首不敢接话。夏竦沉默片刻,又道:“陛下任命其判国子监,提举编纂《太常因革礼》,倒是稳妥。”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分析,“国子监清贵,《因革礼》更是耗时费力之务。也好,就让欧阳永叔在故纸堆里,好好颐养天年罢。” 话中之意,是认定欧阳修此番还朝,虽得荣宠,但已被置于相对边缘、难以直接插手核心政务的位置,难以再掀风浪。然而,崔?与其紧密结合,却是一个需要留意的新变数。这对师徒,一在朝堂中枢掌握实权,一在清要之位享有崇高文望,其影响力,不容小觑。
“密切关注欧阳修抵京后动向,尤其是与崔?、与昔日那些‘同道’的往来。”夏竦淡淡吩咐道,“另外,张尧佐那边最近似乎也有些不安分?”
“回相爷,张尧佐自罢职后,闭门不出,但其府中近日确有数批不明身份之人出入。昨日,他似乎还派人往……往濮安懿王府方向递了帖子,不过未见回音。”属吏小心翼翼地回答。
夏竦眼中精光一闪,随即又归于平静:“多事之秋啊。由他去罢,只要不闹出大乱子,且看他能翻起什么浪花。” 他重新拿起笔,蘸了蘸墨,仿佛刚才的谈话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然而,那微微下抿的唇角,却泄露了其内心的警惕。
几乎就在夏竦得到消息的同时,已被罢黜在家、郁郁寡欢的前三司使张尧佐,也得到了同样的线报。
他所在的宅邸虽不如昔日光鲜,但毕竟曾是计相府邸,规模犹在。正堂内,张尧佐独自坐着,面前的茶早已凉透。他脸色灰败,眼袋深重,往日的意气风发早已被失势的怨愤与不甘取代。听到下人战战兢兢的汇报,特别是听到“崔府尹亲自迎出城外,执礼甚恭,并骑马为欧阳修车队开道”时,他猛地将手中的茶盏狠狠掼在地上!
“啪嚓!” 精致的定窑白瓷盏摔得粉碎,茶叶和水渍溅了一地。
“好!好一个崔?!好一个欧阳修!” 张尧佐咬牙切齿,胸膛剧烈起伏,“一个刚扳倒了我,一个当年就跟我作对!如今倒凑到一起,演起这师徒情深的戏码给谁看?这是向我示威?向满朝文武示威?!” 他因愤怒而声音嘶哑,眼中布满红丝。
他想起自己被罢官的屈辱,想起侄女张贵妃因此失宠,张家门楣蒙尘,更想起那日天章阁中,崔?在官家和贵妃面前,是如何义正词严地指斥他,让他颜面扫地,沦为笑柄!新仇旧恨,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
“崔?……”他喃喃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闪烁着怨毒的光芒,“你以为你赢了?你以为有欧阳修回来给你撑腰,你就可以高枕无忧,等着迎娶美娇娘,步步高升?做梦!”
他霍然起身,在堂中烦躁地踱步。欧阳修还朝,无疑是给崔?又添了一大助力,这让他感到无比憋闷和危机。他必须做点什么,不能让崔?的婚礼顺利进行,不能让他再如此风光下去!
“来人!”他猛地停下脚步,低吼道。
一名心腹管事应声而入,垂手听命。
张尧佐凑近他,压低声音,急促地吩咐了几句。那管事脸色变了变,露出为难之色:“老爷,这……此时风口浪尖,崔府尹大婚在即,防卫必然森严,皇城司那边恐怕也盯着,万一……”
“没有万一!”张尧佐粗暴地打断他,面目狰狞,“我养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去找‘千金窟’雷豹死后留下的那些‘暗线’,那些人要钱不要命!告诉他们,只要把事情办成,酬金翻倍!但要做得干净,绝对不能留下任何把柄!最好做成意外!”
管事见他神色疯狂,不敢再劝,只得硬着头皮应下:“是,小的……小的这就去想办法联系。”
“快去!”张尧佐挥手让他退下,自己则颓然坐回椅中,喘着粗气,眼中却燃烧着疯狂的火焰。他知道此举风险极大,一旦败露,便是灭顶之灾。但强烈的怨恨与不甘,已让他顾不了许多。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崔?踏着自己的“尸体”,走向更辉煌的未来。就算不能彻底扳倒他,也要让他这婚结得不痛快,让他尝尝提心吊胆的滋味!
窗外,春光渐暖,张府庭院中的花草已有复苏迹象,然而这宅邸的主人心中,却只有一片冰冷刺骨的黑暗与毁灭的欲望。欧阳修的还朝,如同催化剂,让某些潜藏的恶意,加速发酵,蠢蠢欲动。
汴京城的春日天空,看似明朗,却不知何时,已悄然积聚起新的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