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望着眼前缁衣素颜、神色平静的赛金花,与记忆中那个珠翠环绕、眼波流转的欢场女子判若两人,心中惊愕难以言表。他怔了半晌,方涩声问道:“你……你这是何苦?那当铺生意尚可,足以让你姐妹衣食无忧,何至于此?”
赛金花眼帘低垂,手中念珠缓缓拨动,声音平淡无波:“锦衣玉食,不过皮囊受用。往日里迎来送往,看似热闹,实则内心空空如也。如今青灯古佛为伴,反觉心安。佛法无边,或可度我残生,寻个究竟。”
凌云闻言,不由失笑,随手从旁边经架上取过一本《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翻到一页,递到赛金花面前,带着几分戏谑道:“既如此,你既皈依三宝,想必经义精通。来,念念这段,让凌某也沾些佛光。”
赛金花抬眸瞥了那经书一眼,又迅速垂下,手中念珠捻动更快了几分,嘴唇嗫嚅几下,却未发出声音,脸颊微微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她往日识字本就不多,于这梵文音译、义理深奥的佛经,更是如同看天书一般。
凌云见她窘态,心中那点恶趣味得到满足,但看着她这般洗尽铅华、楚楚可怜,却又带着几分禁欲气息的模样,一股异样的刺激感竟油然而生。他本就是率性之人,当下也顾不得许多,上前一步,伸手便抬起了她的下巴。
赛金花浑身一颤,欲要挣扎,却被凌云牢牢锢住。烛影摇曳,映照着缁衣与襕衫纠缠的身影,佛前蒲团,竟成了荒唐之地……(此处省略若干字)
云雨初歇,凌云整理着衣袍,看着赛金花匆忙拉拢衣衫、面红耳赤背对自己的模样,开口道:“我即将赴任吴县,你可愿随我同去?”
赛金花背对着他,轻轻摇头,声音低哑却坚定:“不去了。妾身于此清静惯了,那当铺……还需人看着。大人前程要紧,不必以妾身为念。” 她顿了顿,转过身,眼中带着一丝恳求:“只是……小妹小婉年岁渐长,妾身已是方外之人,不便再为其操持。恳请大人……看在你我相识一场,日后为她寻个妥帖的归宿。”
凌云看着她眼中真切的关怀,心中一软,点头应承:“此事我记下了,必不辜负你所托。”
离开赛金花居所,凌云心中感慨万千。次日,望海楼上,取字之宴如期举行。在台州观察使王知远的主持下,本州名儒、士绅代表齐聚一堂。仪式依古礼进行:盥洗、献馔、致辞……王观察当众宣布,为凌云取字“致远”,取“宁静致远”之意,勉其志存高远、行稳致远。众人纷纷道贺,宴席间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宴毕归家,凌云开始着手准备赴任事宜。他铺开纸笔,列出吴县县令的主要职责:
1. 劝课农桑:督导春耕秋敛,兴修水利,申报雨泽、收成。
2. 征收赋税:负责田赋、丁银、杂税的催科、起运、存留。
3. 决狱断讼:审理民事、刑事案件,录囚、详谳。
4. 教化百姓:主持乡饮酒礼,表彰孝子顺孙、义夫节妇,训导士子。
5. 维护治安:编查保甲,缉捕盗匪,管理坊郭、关津。
6. 赈灾济荒:遇水旱蝗疫,开仓平粜,施粥赈饥。
7. 贡举人才:参与童试,保举优秀生员入官学。
条目清晰,然则如何在这豪强林立、商贾云集的吴县打开局面?凌云对着清单,一时竟有些无从下手的茫然。
正思索间,长随张三来报:“老爷,赵老太爷来了,正在门外。”
凌云一愣,赵老太爷?那是他正妻赵氏的父亲,自己的岳父。印象中,这位岳丈大人因自己打拼半生的官职没了,早已心灰意冷,在城郊普度寺出家为僧,法号戒嗔。他今日怎会前来?
忙道:“快请!”
只见一位身着灰色僧衣、手持念珠的老者缓步而入,正是戒嗔大师。与凌云记忆中那位郁郁寡欢、面色蜡黄的落魄巡检截然不同,眼前的戒嗔大师面色红润,目光炯炯,步履从容,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超然又自信的气度。
凌云连忙上前施礼:“小婿不知岳父大人……不,大师驾临,有失远迎!近日俗务缠身,未及至宝刹拜望,还望大师恕罪!”
戒嗔大师一摆手,声若洪钟:“阿弥陀佛!凌施主不必多礼!出家无家,何来岳父?贫僧今日冒昧前来,是听闻施主即将赴任吴县,特来结个善缘。”
凌云心中诧异,面上恭敬道:“大师有何指教?”
戒嗔大师自顾自坐下,捻着念珠,侃侃而谈:“指教不敢当。只是贫僧身在空门,心系红尘,于这为官之道,倒也有些浅见。施主可知,治理一方,如同烹小鲜,火候、佐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凌云心下不以为然,暗道:“您老当年不过一九品巡检,掌些缉盗、盘查之事,这百里侯的滋味,您怕是未尝过,又能有何高见?” 但碍于情面,只得敷衍道:“还请大师明示。”
戒嗔大师仿佛未看见凌云脸上的疑色,继续道:“贫僧遁入空门这些年,青灯古佛之余,倒也未曾全然虚度光阴。时常听闻往来香客谈及官场轶事,又喜听那市井说书人讲些清官、能吏的故事,久而久之,倒也琢磨出些道理。这为官一任,首要在于知势、借力、立威、惠民四字。譬如……” 接着,他便结合一些评话、野史中的桥段,夹杂些佛理,说了一通似是而非的“牧民术”。
凌云听得哭笑不得,这些道理虽有些许启发,但多是纸上谈兵,与吴县那等繁华之地的实际情况,恐难契合。
最后,戒嗔大师图穷匕见:“故而,施主新赴吴县,千头万绪,身边需一知根知底、见识老成之人从旁参赞。贫僧虽不才,愿随施主前往,或可于琐碎事务中,略尽绵薄之力,亦是一场功德。”
凌云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带这位“岳父兼高僧”去上任?且不论其“经验”是否管用,单是这特殊身份,自己日后是将其奉为上宾供着,还是当作普通幕僚使唤?若是意见相左,是听还是不听?这岂不是请了尊管不住的菩萨回去?
他当即面露难色,婉拒道:“大师好意,致远心领!只是吴县路远,衙署狭小,且公务繁杂,恐怠慢了大师清修。再者,大师乃方外之人,久涉红尘,于修行恐有妨碍。赴任之事,晚辈还需独自历练一番,望大师体谅。”
戒嗔大师闻言,脸上掠过一丝失望,但很快恢复宝相庄严,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既然施主已有决断,贫僧不便强求。望施主好自为之,慈悲为怀,造福一方。贫僧告辞了。” 说罢,便起身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