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归乡省亲的消息不胫而走,次日开始,宁海县内但凡能与凌家扯上些关系的士绅、故旧、乃至县衙胥吏,便络绎不绝地登门拜访。一时间,凌家老宅门前车马络绎,宾客盈门。凌云虽不胜其扰,却也不得不强打精神,一一应酬。接连几日,皆是如此,直把他累得人仰马翻。
这日傍晚,好不容易送走最后一拨客人,凌云站在院中,望着天际最后一抹晚霞,不禁仰天长叹:“唉!早知如此,不如学那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何苦在这名利场中打滚,受这等人情琐碎之苦!”
话音未落,后脑勺便挨了凌父一记不轻不重的巴掌:“竖子!胡说些什么!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你如今简在帝心,正是光宗耀祖之时,岂可存此颓废之念!还不快去想想明日如何答谢你那些叔伯长辈!”
凌云摸着后脑勺,不敢反驳,心中却是苦笑连连。应付了数日,他总算腾出空来,想起父亲提及的“取字”之事,此事关乎前程,需得慎重。他决定先去拜访如今的台州观察使、昔日的宁海知县,自己的老上司王知远王大人。
翌日,凌云换上常服,只带一名长随,来到观察使衙门。递上拜帖,不多时,便见一位身着青袍、面容精干的师爷快步迎出,正是王观察的心腹赵师爷。
赵师爷见到凌云,脸上堆起熟稔的笑容,拱手道:“哎哟!我道是谁,原来是凌学士大驾光临!哦不,瞧我这记性,如今该称凌明府了!恭喜高升,恭喜高升啊!”
凌云连忙还礼:“赵先生切莫取笑,下官惭愧。王大人可在衙中?”
赵师爷将凌云让进偏厅用茶,低声道:“观察使正在后堂与刺史议事,吩咐我先来接待。凌明府此来,可是为了那桩‘小事’?”
凌云点头,亦压低声音:“正是为此事烦扰。此事该如何操办,方能既全礼数,又不至招摇?下官年轻识浅,特来向先生请教。”
赵师爷捻须沉吟片刻,眼中精光一闪,笑道:“此事易尔!明府不必过于忧心。依在下之见,明府可于明日午间,在城中望海楼设宴两席。一席邀请本州几位素有清望的致仕老儒、学官,以为见证;另一席则可请些本地有头有脸的士绅名流。这宴席嘛,名义上便是‘答谢乡梓’,至于‘取字’之事,便在这宴席间,由某位德高望重者(比如王观察)顺势提出,众人附议,便算是行了礼数。其余琐碎事宜,自有在下代为打点,明府意下如何?”
凌云闻言,心下大定,起身郑重一揖:“如此甚好!有劳先生费心筹划,凌云感激不尽!”
“分内之事,明府客气了。” 赵师爷含笑还礼。
辞别赵师爷,凌云并未直接回府,而是转道去了城西沈家。再次走过那高大的沈氏牌楼时,凌云的心境已与初次来时大不相同,少了几分敬畏,多了几分从容。
听闻凌云到访,沈家二爷、三爷皆亲自出迎。再次相见,双方皆是感慨良多。昔日还需仰仗沈家扶持的县衙小吏,如今已是名动京师、简在帝心的一县正堂了。
寒暄过后,凌云对沈三爷道:“三爷,明日午间,晚辈在望海楼设宴,答谢乡梓,并行取字之礼。届时需往几位老先生府上投帖,想向三爷借几位得力稳当的家人,帮忙跑腿送帖,不知可否?”
沈三爷爽快应承:“此乃小事,凌大人放心,包在我身上!” 当即吩咐管家去挑选伶俐下人。
事毕,沈三爷执意留宴。席间,三爷几杯酒下肚,不免旧事重提,带着几分埋怨对凌云道:“凌大人啊凌大人,你去岁在京师一番作为,可是把咱台州的花榜都给搅黄咯!今年眼看花朝节又至,可那些稍有艳名的行首,一听要评榜,个个推三阻四,说是怕步了严玉娘的后尘,这……这可如何是好?”
凌云闻言,不由失笑,抿了口酒,慢悠悠道:“三爷何必烦恼?此事易解。她们既不愿来,三爷何不反其道而行之?今年这花榜,咱们不选美的,专选那些……嗯,姿色平庸、甚至有些碍眼的,再将这榜做得热闹些,张榜公布,大肆宣扬。”
沈三爷愕然:“啊?选些丑的?这……这岂不是自砸招牌?”
凌云笑道:“三爷你想,那些心高气傲、自恃美貌的行首,见自己竟与这些庸脂俗粉并列一榜,甚至名次还在其后,她们岂能甘心?届时,不用三爷去请,她们自会找上门来,求着三爷将她们的名字添上去,或是重开一榜了。此乃欲擒故纵之法也。”
沈三爷听得目瞪口呆,半晌,猛地一拍大腿,仰天长叹:“高!实在是高!凌大人啊凌大人,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连个花榜都能让你玩出这许多花样来!沈某服了!真真是服了!” 言语间,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宴毕,凌云告辞出来,信步而行,不知不觉竟走到了赛金花昔日所居的巷子。想起这位曾与自己有过一段露水情缘的名妓,心中微动,便上前叩门。
开门的却是一位眉眼与赛金花有几分相似,却更显稚嫩的少女,正是其妹小婉。
“凌……凌大人?”小婉认出凌云,神色有些复杂。
“小婉姑娘,金花姑娘可好?凌某路过,特来探望。”凌云道。
小婉咬了咬唇,低声道:“姐姐她……大人还是自己进去看吧。”
凌云心中疑惑,迈步走进小院。但见院中陈设依旧,却透着一股冷清。步入正屋,凌云抬眼望去,顿时如遭雷击,愣在当场!
只见屋内观音像前,设一蒲团。蒲团之上,端坐一人,身着灰色缁衣,头戴僧帽,虽未剃度,却是一副在家居士的打扮。那人闻声缓缓转过头来,面容清减,脂粉不施,眉宇间一片平静,甚至带着几分看破红尘的淡漠,不是赛金花又是谁?
这与他记忆中那个珠环翠绕、眼波流转、风情万种的赛金花,简直判若两人!强烈的反差,让凌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赛金花见到凌云,眼中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随即又恢复古井无波,双手合十,微微颔首:“凌施主,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