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穿过竹影掩映的碎石小径,来到莲池畔的六角凉亭。
亭中石桌上,一只素白瓷瓶供着几枝半开的莲花,两盏清茶热气袅袅,茶香淡雅,是上好的“云雾佛眉”。
挽秋与静心身边一位同样穿着月白僧衣、神情恭谨的小尼姑静立亭外。
虞璎与静心相对坐下。
池中莲花正值花期,或粉或白,亭亭玉立,荷叶田田,随风轻摇,洒落滴滴清露。
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诵经声,更衬得此地恍若尘外。
静心执起茶壶,为虞璎斟茶,动作舒缓而精准,水流如线,注入杯中,竟无半点声响。
她抬眼看了看虞璎的气色,缓声道:“容华气色沉静,灵光内蕴,腹中胎元活泼纯净,可见温养之功已入化境。只是眉宇间隐有青气萦绕,似有外感,又似心念微澜。”
虞璎心中暗赞。静心修为如何,宫中少有人知。
她从未显露过争斗手段,亦不参与任何派系,只每日诵经祈福,接待前来静心的妃嫔宫人。
但此刻一言点出,这份洞察力,绝非常人。
“师太慧眼。”虞璎并未否认,端起茶杯,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近日确有些外事萦怀。南疆湿热多瘴,家弟在那处任职,传来些不甚安稳的消息。为人姊者,难免挂心。”
静心微微颔首,目光落在池中一朵将开未开的粉莲上:“南疆十万大山,自古便是蛮荒与文明交织之地,生机勃勃,亦杀机暗藏。”
“犹如这池中莲,根扎淤泥,茎通清浊,方得花开见佛。令弟能于彼处砥砺前行,亦是机缘。”
她的话带着禅机,将南疆险恶比作滋养莲花的淤泥,又将虞衡的历练视为通达清浊的必经之路。
虞璎心中微动,轻叹:“道理自是明白。只是淤泥太厚,恐伤了根本;清浊交锋,又怕乱了心神。家弟年轻气盛,道基初成,虽有一二长辈护持,终究是独面风浪。”
“风浪自外来,心神由内生。”静心声音依旧平和。
“《金刚经》有云:‘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牵挂是人之常情,然过执于牵挂,反成心魔,于己无益,于亲亦无补。”
“容华修青木长生之道,当知草木荣枯,顺应四时。该生根时深植,该抽芽时不怯,该开花时不矜,该落叶时不悲。令弟自有其命数轨迹,该历的劫,该受的磨,亦是成就他的资粮。”
虞璎沉默片刻,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她修的道家功法,讲究顺天应人、师法自然,与佛门“缘起性空”、“无所住心”确有相通之处。静心以佛法为引,说的却是普适的修行之理。
“师太所言,如醍醐灌顶。”虞璎抬眼,看向静心清澈的眼眸。
“只是,见亲人涉险,知其前路多艰,纵明因果,亦难完全释怀。这‘情’之一字,似乎总是修行路上最难割舍的羁绊。”
静心唇边泛起一丝极淡、近乎虚无的笑意,她伸手指向莲池:“容华请看那池中莲。莲花离不开滋养它的淤泥清水,此为‘缘’。然莲花本身,洁净自持,不染不着,此为其‘性’。”
“我等修行,并非要绝情灭性,成为顽石枯木。而是要看清‘缘’之所在,明了‘性’之本来。牵挂是缘,放下是性;担忧是缘,坦然是性。容华牵挂令弟,是姊弟亲情,此乃善缘,无需强行割舍。
“只需在牵挂时,知此是牵挂;在担忧时,明此是担忧。不因牵挂而迷失本心,不因担忧而妄动无名。犹如观莲,知其根在泥中,而心向晴空。”
这番“缘性”之辨,深入浅出。虞璎只觉心中那团因担忧而生的郁结之气,似乎被这清泉般的话语悄然化开些许。
是啊,她无法也不该替弟弟承担所有风险,但可以持守本心,做好自己能做的准备,同时在弟弟需要时,成为他可依托的“缘”,而非乱他心神的“障”。
“师太妙语,令人心折。”虞璎诚心赞道,随即话锋微转。
“听闻师太近日在参研《楞严经》?不知可有所得?”
静心眸光微漾,似是对虞璎知晓她在研读何经并不意外。
后宫看似隔绝,实则消息自有其流通渠道,何况虞璎如今地位不同往日。
“不过是一些粗浅体悟。”静心谦道。
“《楞严》精深,谈‘七处征心,八还辨见’,旨在破妄显真。贫尼愚钝,唯对其中‘观世音耳根圆通章’略有感触。”
“哦?愿闻其详。”虞璎表现出兴趣。她虽主修道法,但对佛门经典亦有所涉猎,深知其中智慧浩瀚。
而“耳根圆通”是观音法门精髓,与声音、听闻、感知相关,或许对她在宫中耳目通明有所启发。
静心缓缓道:“此章讲,观世音菩萨初于闻中,入流亡所,所入既寂,动静二相,了然不生。如是渐增,闻所闻尽,尽闻不住,觉所觉空,空觉极圆,空所空灭,生灭既灭,寂灭现前……”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每个字都敲在听者心弦上。亭外风吹竹叶、池中水波轻漾、远处隐约梵唱,乃至两人细微的呼吸声,似乎都随着她的讲述,变得清晰而和谐,共同构成一个宁静而充满灵性的背景。
“……由是,菩萨能成就不思议无作妙力,十方世界,悉皆通达,无有障碍。”静心结束讲述,看向虞璎,“贫尼浅见,此法门之妙,在于‘返闻闻自性’。不向外逐声,而向内觉照能闻之性。当耳根不随外声流转,能所双泯,动静不二时,自性光明便会显露。届时,非但能‘观’世间音声,更能‘照’见诸法实相,得大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