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在梦里突然抽搐起来,身上那一层淡淡的无名之力失控般溢出。
放在墙角的七八个空陶罐像是有了灵性,贴着地面自行滑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当顾一白推门冲进去的时候,那些陶罐已经在地上摆出了一个怪异的环形。
他瞳孔一缩。
这排列,分明是他当年在茅山古籍里见过的“原初命名阵”。
阿朵紧随其后,她看了一眼地上的陶罐,二话没说,转身吩咐门外的汉子:“去棺材铺,抬七口薄皮棺材来,空的。”
半个时辰后,七口没上漆的白木棺材按照陶罐的位置摆定。
没人知道阿朵要做什么,也没人敢问。
直到第二天鸡叫头遍,晨雾还没散尽的时候,异象出现了。
七口棺材的内壁上,竟然渗出了一层湿漉漉的水迹。
那些水迹不是乱跑的,每一口棺材里的纹路都能跟旁边的接上。
顾一白找来桑皮纸,把七口棺材里的水迹拓印下来,拼在一处。
那是一张图。
一张通往地底深处的结构图。
图上的通道不是路,而是一根根巨大的、断裂的肋骨化石搭成的拱桥,直通向岩层最深处。
在图的最尽头,也是地脉震动最剧烈的那一点,用已经褪色的朱砂歪歪扭扭地标注了两个字。
顾一白眯起眼睛,辨认了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投胎。”
不是投胎,是投胎。
什么东西是靠嘴生的?
或者说,什么地方,进去了就是嘴,出来了才是胎?
顾一白把拓片往怀里一揣,转身看向窗外东南方那个阴沉沉的轮廓。
“看来得让人下去掂量掂量了。”他眼神微冷,“不是谁都能进那地界,得找个知道分寸、手头有准儿的人。”
阿朵似乎早有人选,她没看那张图,只是对着门外的黑暗轻声道:“去请铁秤婆。让她带着她的那杆秤,去静眠坡拣点‘骨头’回来称称重。”
静眠坡的夜风有点硬,刮在脸上像细砂纸。
顾一白裹紧了身上的破棉袄,目光落在那个佝偻的背影上。
铁秤婆是个怪人。
她那杆秤从不离身,秤杆是黑檀木的,被手汗盘得发亮,秤砣却是一块形状不规则的陨铁。
她蹲在乱坟堆里,动作慢吞吞的,像是在菜市场挑拣烂白菜。
她没捡整骨,专挑那些碎得不成样子的脑壳碎片。
“叮。”
秤砣挪了一格,声音清脆得有些刺耳。
“轻了。”铁秤婆嗓音像是嗓子里卡了口老痰,磨砂似的,“每一个,都轻了三钱。”
顾一白走近两步,鞋底踩在腐殖土上,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
他没说话,只是盯着秤盘里那块灰白色的顶骨。
铁秤婆伸出枯树皮似的手指,在骨片那几乎看不见的细孔上摩挲。
“这不是烂穿的,是人钻的。趁着人还活着,天灵盖上钻个眼,拿细铜管把脑髓吸出来。”
她抬起浑浊的眼珠子,看了顾一白一眼:“这叫‘识油’。三百年前的邪法子,拿这玩意儿点灯,能让大阵像个活物一样自己转。”
顾一白只觉得牙根有点发酸。
他从兜里摸出半块干硬的烧饼,想咬一口压压惊,却怎么也下不去嘴。
这帮搞邪术的,路子还是野。
正这档口,蓝阿公从坡下的林子里钻了出来,手里捏着个老式录音机,那是顾一白前两天刚修好的。
老头脸色难看,把录音机往石头上一搁,按下了播放键。
刺啦刺啦的电流声后,传来了葛兰含混不清的梦呓。
“还你……耳朵……在那边……”
“脚趾头……也给你……别哭了……”
伴随着这声音,还有咔嚓咔嚓的剪刀开合声。
“这丫头连着三天梦游去那座荒庙。”蓝阿公磕了磕烟袋锅,没敢点火,“手里拿着那把生锈的剪子,对着空气瞎剪。我刚才去庙里看了,她剪空气的地方,正好对着地底下那些碎骨头缺损的部位。”
顾一白把手里的烧饼扔给蹲在树杈上的怒哥,拍了拍手上的渣子。
葛兰是被选中的“容器”。
那些被抽干了脑髓的怨念,正要把这丫头当成转世的皮囊。
“得快点。”顾一白低声道。
他招手让怒哥下来,从这只胖鸡精的咯吱窝底下掏出七盏指头大小的油灯。
这是刚才让怒哥回村里顺来的“引路灯”。
七盏灯按北斗方位摆在乱骨堆周围。
“借点血。”顾一白没跟小满客气,抓过她的手就在食指尖上扎了一下。
血珠子滴进中央的主灯,火苗子蹭地蹿起半尺高,不是红火,是惨绿色的。
原本散乱在地上的碎骨头,像是被看不见的线牵着,在那绿幽幽的光里颤动起来。
咯啦咯啦的撞击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也就是几个呼吸的功夫,一副只有半米来长的残缺孩童骨架拼凑成型。
那骨架没脑袋,独臂,唯独那根右手指骨完好无损,直挺挺地指着脚下的泥地。
顾一白顺着指尖往下看。
那里埋着一块青石板,露出一角。
石板上没有符文,只有密密麻麻的凹坑,像是被人一口一口要把石头啃穿留下的牙印。
这就是通往“口胎”的第一道门。
“住手!”
一声厉喝从坡顶传来。
罗淑英带着一股子寒气大步走下来,那一身道袍在夜风里猎猎作响,倒是真有几分名门正派的架势。
“此处乃地脉死穴,又是三百年前的禁地。”罗淑英冷着脸,挡在青石板前,“顾先生,你是外人,不懂规矩。擅动这里,会招来天罚,到时候整个村子都要跟着陪葬。”
她手腕一翻,亮出一枚巴掌大的玉符,在月光下透着莹润的光泽:“地师祖庭信物在此,见符如见师尊。我有权叫停一切行动。”
顾一白眯着眼睛打量那块玉符,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他没接话,只是侧过头,冲着还在摆弄秤杆的铁秤婆努了努嘴:“婆婆,既然是祖庭的宝贝,您给长掌眼?咱们这种乡野村夫,也没见过大世面。”
罗淑英眉头一皱,刚要把玉符收回去,阿朵那道如同鬼魅般的身影已经挡在了她身侧。
那股无声的压迫感,让罗淑英的手僵在了半空。
铁秤婆慢悠悠地走过来,也没多废话,直接把秤钩挂在了罗淑英手里的玉符绳子上。
秤砣一拨。
“九两九钱。”铁秤婆报数的时候,眼皮都没抬,“这是死沉死沉的‘灌铅玉’。真正的祖庭信物讲究‘灵气虚浮’,哪有这么坠手的?里头灌了铅芯,做旧的手法倒是挺地道。”
罗淑英脸色一白:“你个收尸的懂什么——”
“我不懂玉,但我懂骨头。”
铁秤婆突然往前跨了一步,那动作快得不像个快七十的老太太。
她那枯瘦的手指一把扣住了罗淑英的手腕,看似把脉,实则是捏骨。
罗淑英浑身一震,像是触电般想要甩开,却发现那几根手指像铁钳一样死死卡在她的桡骨缝隙里。
铁秤婆猛地抬头,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爆出一团精光,死死盯着罗淑英的脸。
“你的左手小臂骨……是换过的!”
铁秤婆的声音变得尖利起来,像是厉鬼索命:“骨质发灰,骨龄却停在十二岁。这根骨头上带着一股子没散尽的土腥味和怨气……它原主人的名字叫招娣!就在这静眠坡底下埋了三百年!”
这一嗓子,把在场的人都喊懵了。
罗淑英脸上的那层高傲瞬间崩塌,露出底下狰狞的底色。
她猛地一抖袖子,一把漆黑如墨的骨匕滑落掌心,不是刺向铁秤婆,而是反手划向阿朵,借着这一逼之势转身就往林子里窜。
“叽!”
半空中落下一道黑影。
怒哥早就看这娘们不顺眼了,那肥硕的身躯像颗炮弹一样,借着俯冲的力道,狠狠撞在罗淑英的后腰上。
罗淑英被撞得一个趔趄,整个人狗吃屎般扑倒在乱草丛中。
顾一白没去管那边的撕扯,他蹲下身,用衣袖擦去青石板上的浮土。
那上面的牙印更清晰了,每一道都透着绝望。
普通的铲子挖不动这东西,若是强行破拆,底下的机关一旦触发,那所谓的“口胎”怕是瞬间就会闭合,把所有秘密嚼得稀碎。
“看来,得请那位只会挖洞的祖宗出山了。”
顾一白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灰,转头看向村尾麻三家的方向。
麻三是个属耗子的,一来是长得像,二来是打洞的手艺。
他没走正门,是从顾一白脚边那块青石板的缝隙里“流”下去的。
那把祖传的“蚯蚓铲”看着像根被掰弯的废铁条,在他手里却没了骨头,也不见怎么发力,只是顺着泥土的纹理一插、一旋,土石便像流水一样被分到了两边。
顾一白蹲在坑边上,嘴里嚼着根枯草根。
这地下四丈深的地方,有些东西是活的。
也就半盏茶的功夫,坑底下的土腥味变了。
一股子热气混着生铁锈味涌上来,那是血气。
麻三探出个满是泥灰的脑袋,脸色煞白,像是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手里捏着一小团暗红色的湿泥,哆哆嗦嗦地递给顾一白。
“顾爷,触到了。软的,还在跳。”
顾一白接过那团泥。
指尖上传来一阵微弱的搏动,就像握着一颗刚剥出来的心脏。
他把泥团凑近鼻端,眉头瞬间拧成个疙瘩。
这味儿不对,像刚出生的羊羔身上的胎衣味,又腥又甜。
他从怀里摸出一张黄纸符,指甲掐破那团血泥,挤出一滴暗红的液体抹在符纸上。
黄纸没着火,反倒像是被强酸泼了,呲啦一声冒起黑烟,原本画好的朱砂符文扭曲变形,最后显出八个歪歪扭扭的焦黑小字:
口胎未闭,寄主尚活。
顾一白把废符揉碎,掌心全是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