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单独敲。”阿朵从旁边捡起几根废弃的木条,那是顾一白削下来的边角料,她随手折断,分发下去,“这要是只有一个人的冤屈,那就叫告状;要是三百年的债一起讨,那就叫造反。”
她看向那些女人,语气平淡得像是在教人怎么剁肉馅:“不用听指挥,不用数拍子。心里想着自家那个没长大的娃,什么时候想砸,就什么时候砸。越乱越好。”
“乱?”顾一白挑眉,随即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也是,规矩是那个老不死定的,乱拳才能打死老师傅。”
不远处,蓝阿公手里正抓着一大把泛黄的粗盐,围着鼓台那个土坡疯狂地撒圈。
那盐里掺了黑土,那是从静眠坡没人认领的假坟头刨出来的,又混进了招娣生前梳头落下的几根胎发。
这东西阴气重,却是用来“断”的。
“都把耳朵堵严实了!”蓝阿公一边撒一边冲着村里的方向吼,老脸憋得通红,“这鼓声不是给活人听的!一会要是听见自家娃在耳边喊娘,千万别应!谁应谁就把魂丢了!”
盐圈合拢,像是一道惨白色的伤疤,把鼓台和活人的世界强行割裂开。
七十三根简陋的“鼓槌”举了起来。
没有任何预兆。
第一声闷响砸在鼓面上,不像是敲击,倒像是有人在水底狠狠踹了一脚。
紧接着,噼里啪啦的声响如暴雨般砸落。
没有节奏,没有旋律。
那是纯粹的噪音。
有的尖锐,有的沉闷,有的像是发疯的撕扯,有的像是绝望的捶打。
顾一白感觉脚底下的土地猛地跳了一下。
不是震动,是抽搐。
就像是皮下的筋络突然痉挛。
滋滋——
几米开外,那个原本用来通风的地洞口突然喷出一股黑色的黏液。
那黏液粘稠腥臭,刚一落地,就在泥土上滋滋作响,竟然在那滩烂泥里浮现出一张张扭曲的人脸。
那些人只有嘴,没有眼,嘴巴张大到了极致,正在无声地尖叫。
“这地底下埋着的东西,被吵醒了。”顾一白往后退了半步,指尖已经夹住了三枚铜钱。
头顶上传来一声嘹亮的鸡鸣。
怒哥挂在半空的树杈上,那一双斗鸡眼瞪得溜圆。
在它的视野里,整个村子的地下脉络正在发生崩塌。
那些原本像蛛网一样严丝合缝地锁住怨气的“哭网”,正在被这乱七八糟的鼓声震得寸寸断裂。
每一个节点爆开,都像是在地底引爆了一颗哑雷。
鼓台上的女人们像是疯魔了。
她们没有章法,只是一下又一下地砸向那个小小的鼓面。
哪怕木条断了,哪怕虎口震裂了血,也没人停下。
这哪里是敲鼓,这是在要把那个夺走她们孩子的世道砸个稀巴烂。
当第七十三记杂乱无章的敲击最后汇聚在一起时,那个小小的灰皮鼓,突然不动了。
鼓面像是融化的蜡油一样迅速凹陷下去,一个清晰的、半透明的手掌印记,缓缓从鼓皮底下凸显出来。
顾一白瞳孔猛缩。
这个手印的大小、纹路,甚至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跟之前他们在地下墙皮上看到的那个完全吻合。
这是地底那个东西,伸手“接”住了这声鼓。
就在这一瞬间,一直站在阿朵身后的小满,突然仰起头。
她那张苍白的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嘴巴缓缓张开。
没有声音。
但站在她旁边的顾一白却感觉耳膜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一道肉眼可见的透明波纹,以小满的喉咙为圆心,轰然炸开。
那是积攒了百年的、无法被记录的沉默。
远处山巅之上,那块一直闪烁着赤红光芒、用来传达“老祖宗”法旨的石碑,突然发出一声脆响。
那坚硬的花岗岩表面,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抹了一把,原本光滑的碑面上直接炸开无数裂纹。
碎石飞溅中,只有一道深深的、像是用指甲硬生生刮出来的痕迹留了下来,勉强能辨认出三个字:
“她……在……叫……”
轰隆——!
脚下的大地发出沉闷的低吼,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地下深处的岩层中翻身。
顾一白死死盯着地面,他能感觉到,在那几百米深的黑暗里,那只一直如同死物般埋在岩层里的手,五指正在缓缓收拢,掌心里似乎握住了什么东西。
鼓声停了。
那股令人心悸的震颤却并没有消失,而是顺着地脉,像潮水一样一波波地往外扩散。
鼓声停歇后约莫三刻,地面的浮土还在像筛糠一样间歇性地跳动。
村口那盘百年的老石碾下,吴九斤独自一人蹲在阴影里,手里捏着半截没抽完的旱烟卷。
他没动,也没看任何人,只是盯着脚边那道顺着石碾底座裂开的新缝隙,眼神晦暗不明。
地面像个打摆子的老病号,每隔半盏茶的功夫就哆嗦一阵。
村口那盘磨得油光锃亮的石碾子底下,吴九斤蹲得像尊泥塑。
他没抽手里那半截旱烟,反倒是从怀里摸出一个巴掌大的黄铜铃铛,那铃铛没舌头,是个哑铃。
他把铃口死死扣在刚裂开的地缝上,左手手掌贴着铃肚,那一双混浊的老眼半眯着,嘴唇无声地蠕动。
身为守夜人,他是个聋子,但这反倒成了看家的本钱。
耳朵听不见,心就不乱,地底下的一丁点动静顺着骨头渣子传上来,比敲锣打鼓还真切。
地下的震洞有个怪脾气,不像石头碰石头的硬撞,倒像是有什么软趴趴的东西在岩层缝隙里拼命往外挤。
“一短,三长……停两息,又是两短。”
吴九斤的指肚在黄铜上细细摩挲,那种频率顺着掌纹钻进脑子里,慢慢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形状。
每一次震动的源头都在东南方,那是静眠坡的方向。
而且这波纹怪得很,不像地牛翻身,反倒跟刚落地没满月的奶娃子哭起来那一抽一抽的动静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心里咯噔一下,也不管地上的泥灰,掏出一把小刻刀,就着半截竹片飞快地划拉起来。
手有点抖,刻出来的字歪七扭八,但他不敢停。
这地下的动静越来越密,那是几百年前没咽下去的一口气,正要把棺材板给掀了。
半个时辰后,这块还带着体温的竹片,被怒哥叼在嘴里,一路骂骂咧咧地送到了阿朵手里。
誓墙早就塌得只剩个底座,阿朵就坐在那一堆碎砖烂瓦上。
竹片上的字像鸡爪子刨的,但蓝阿公看了一眼,脸色就青得像那阴沟里的苔藓。
“静眠坡……”老头子手里的旱烟杆子磕在石头上,火星四溅,“那是三百年前的‘哑葬坑’。那时候村里穷,加上邪祟闹得凶,还没起名就夭折的娃,不能进祖坟,连个土包都没有,全都扔那条沟里填了。”
顾一白站在旁边,手里把玩着一枚生锈的青铜钉子,那是他刚从兜里摸出来的。
这钉子造型古怪,不像钉木头的,倒像个缩小的舌头。
“反名鼓把这帮小鬼吵醒了。”顾一白把青铜钉往空中抛了抛,又稳稳接住,“没名字就没归处,现在它们是醒了,可没人认领。这就好比一群饿急眼的野狗,闻着味儿就往活人身上扑。再不给它们安个名头,全村人的血脉都得被这股怨气逆着冲烂。”
阿朵没说话,只是转头看向一直缩在角落里的小满。
那丫头自从吼那一嗓子后,就一直抱着膝盖发呆,眼神空得吓人。
“这玩意儿是初代地师墓里顺出来的‘封舌钉’。”顾一白走到小满跟前,蹲下身子,语气难得没带那种欠揍的调侃,“能接阴话。敢不敢含一会儿?”
小满抬起眼皮,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没什么惧意,只有一种认命般的死寂。
她张开嘴,任由顾一白把那枚冰凉带着土腥味的铜钉塞进舌底。
下一刻,小满整个人像过电一样猛地绷紧。
顾一白抓着她的手,把那只冰凉的小手按在誓墙残留的一捧黑灰上。
“别听内容,只听动静。”顾一白低声喝道。
小满的白眼球瞬间翻了上去,喉咙里发出一种极其怪异的声响。
那根本不是人类声带能发出的频率,像是几十种不同音高的哨子同时吹响,又像是无数只指甲在抓挠玻璃。
那是纯粹的、混乱的杂音。
但在场的几个人都听见了,那杂音里,硬生生地挤出了一句断断续续的人话。
“……要名字……不要……不要被吃掉……”
最后那个“掉”字还没说完,小满哇地吐出一口酸水,那枚青铜钉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上面裹满了一层粘稠的黑丝,像是某种活物的菌丝。
“吃掉?”蓝阿公胡子一抖,“谁吃谁?”
还没等众人咂摸出味儿来,半空中的怒哥突然一个俯冲扎了下来,翅膀扇起的风把地上的灰尘卷得老高。
这只凤种小鸡精落地时踉跄了几步,显然吓得不轻。
“叽叽!叽!”(坡那边!土活了!)
顾一白皱眉,冲着怒哥指的方向望去。
虽然隔着三十里地,但他依然能感觉到那边冲天的死气。
怒哥刚才在天上看得真切。
静眠坡那片红得发黑的泥土地,正像揉面团一样缓慢蠕动。
它刚才仗着胆子掠过低空,翅膀尖扫开了一层浮土。
那底下埋着的根本不是石头,是一根半截的石柱子。
上头密密麻麻刻满了名字,全是倒着写的。
可就在怒哥眼皮子底下,那些名字正在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就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嘴给舔平了。
是亡籍碑。
这东西要是也白了,那这帮孤魂野鬼就真成了无主凶煞。
当晚,夜色浓得像墨汁。
屋里没点灯,只有月光顺着窗缝漏进来几道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