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顾一白看到,就在老人半个身子被拖进门槛的那一瞬间,那家烟囱里原本死气沉沉的烟,突然像是活了,疯狂地朝着誓墙的方向涌去。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这一幕像是个信号。
剩下两户人家本来还在犹豫,看到葛兰这么干,发了疯似的冲进屋。
有的用板车推,有的用床单抬,甚至有个断腿的汉子,硬是爬着过了门槛。
“齐了!”顾一白大吼一声,手里早已准备好的三枚信号焰火冲天而起。
“砰!砰!砰!”
凄厉的红光撕裂了夜空。
这一刻,清源村三百个方位的地下,早已埋伏好的铁匠和壮丁们同时举起了大锤。
三百枚封着“生死矛盾”的断脉钉,对准了那些测算好的地脉节点。
“打!”
这一声吼,震得雨水倒流。
大地猛地一颤。
不是那种左右摇晃,而是像是地底下有什么东西狠狠顶了一下脚心。
远处,那块高耸入云的黑色石碑发出了一声令人牙酸的尖啸。
“咔嚓——咔嚓——”
碑身上的符文大片剥落,像是被烫起皮的墙皮。
紧接着,一股声音从地底深处传了出来。
那不是风声,也不是鬼叫。
那声音极其尖锐,又极其浑厚,听得人头皮发麻,心脏狂跳。
就像是成千上万个母亲,在同一个瞬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头肉被剜走时,发出的那种撕心裂肺的哭嚎。
阿朵站在雨里,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那个漆黑的碑底洞口。
她那张常年冷漠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种近乎悲悯的快意。
“听到了吗?”她低声问,手里的刀柄被捏得咯吱作响,“你们……终于肯哭了?”
随着那哭声越来越大,石碑底部那道手腕粗的裂缝突然停止了蔓延。
黑色的碑体内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一只手,一只惨白惨白、只有五六岁孩子大小的手,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那条裂缝里伸了出来。
它没有抓向任何人,只是悬在半空,手指微微蜷缩。
一滴黑色的液体顺着那苍白的指尖滴落下来。
那不是血。
那是墨。
落在地上,裂开一片,依稀能看清,那是一页被揉碎了的、泛黄的旧名册残页。
那页残纸落地的瞬间,并没有像普通纸张那样瘫软下去。
黑色的墨汁像是活过来了一样,在泥水里疯狂扭动,眨眼间就把那张纸“吃”了进去,重新聚拢成一团漆黑的黏液。
紧接着,这团黏液“啪”地一声炸开,化作几十个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黑色字符。
那是名字。
“赵二狗”、“李顺”、“王大丫”……
这些名字全是几十年前就被勾销了的死人名,此刻却长出了细细密密的小脚,像是一群慌不择路的黑甲虫,顺着风雨往附近的屋檐下爬。
阿朵眼尖,一眼就看到那个叫“赵二狗”的名字,正死命地往赵瘸子家的门缝里钻。
赵瘸子家刚才犹豫了,门槛没完全跨过去,人气儿没锁住。
“它们想回去。”阿朵手里的苗刀猛地插在赵瘸子家门口的泥地里,刀身嗡嗡作响,震得那个墨字一哆嗦,啪嗒掉在地上。
但这玩意儿没死,还在蠕动。
“这墨不是墨,是执念。”蓝阿公不知什么时候拄着拐杖挪了过来,老头盯着地上那些黑虫子,脸色比锅底还黑,“墨属阴,是以前族老用来写断亲书的。它们现在没地儿去,想找回原来的户籍,要是真让它们钻进了屋,那屋里的活人就得替它们去死。”
“葛兰!”阿朵头也没回,声音在雨里炸开,“带人去石灰窑!把剩下的生石灰全化了!只要看到这种黑虫子往屋里钻,就给我泼!石灰是烈火烧出来的阳物,烧死它们!”
葛兰刚把王老根安顿好,听到这话,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带着几个壮小伙就往窑厂冲。
就在这时,阿朵感觉衣角一沉。
小满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
这孩子不对劲,浑身都在抖,两只手死死捂着耳朵,手指缝里正往外渗着淡红色的血水。
“别……别喊了……”小满翻着白眼,牙齿把嘴唇咬得稀烂,“我不认识你们……别喊我娘……”
八岁的孩子,被人喊娘?
阿朵心里一沉,一把捞起小满,两根手指快如闪电,直接在她耳后的翳风穴上狠狠点了几下。
“哇”的一声,小满吐出一口黄水,身子软了下来。
“坏了。”蓝阿公把手搭在小满脑门上,烫得吓人,“她是个没爹没娘的空壳子,现在外头全是没处去的孤魂野鬼,都想借她的壳子当‘娘’。这是要把她的命格硬生生改成‘祭品’啊。”
阿朵二话不说,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一把黑沉沉的土。
那是顾一白在誓墙底下埋了七天的“归音土”,专吸地气。
她把土糊在小满的天灵盖上,那股躁动的热气才勉强压下去。
远处的山坡上,顾一白根本顾不上这边。
他像只猴子一样挂在一棵老槐树的树杈上,眼睛死死盯着手里的罗盘。
雨太大了,罗盘上的指针疯狂乱转,但顾一白看的不是方向,而是那个挂在罗盘边上的小银铃铛。
铃铛在抖,但没响。
这说明地底下的震动频率不对。
“东南角那两根钉子,没动静。”顾一白抹了一把脸,眉头拧成个川字。
三百根断脉钉,那是按照周天星斗的数埋的,只要有一处不响,整个局就是个漏勺。
东南角那个位置,土层太厚,刚才那一锤子下去,像是砸进了棉花里,半点回音都没有。
“底下有夹层。”顾一白啐了一口唾沫,“还是个‘实’心的夹层。”
如果是空的,声音会脆;如果是实土,声音会闷。
但现在是一点声儿都没有,说明那块地底下的东西,把声音和震动全都“吃”了。
这种结构,只有一种可能——名冢。
那是以前大户人家为了防止死婴作祟,特意用糯米浆拌着红土封出来的实心疙瘩,把怨气死死憋在里面。
“怒哥!”
那只刚从烟囱里爬出来的红毛大公鸡,浑身的毛都被烧焦了一半,听到召唤,骂骂咧咧地扇着翅膀飞了过来。
“下去看看。”顾一白把一枚拴着长绳的铜铃铛挂在怒哥的爪子上,“这铃铛里掺了凤种的灰,能辟邪。你别硬闯,就在那条地缝边上晃一圈。”
怒哥瞪了顾一白一眼,似乎在说“老子记住你了”,然后一头扎进了东南角那道裂开的地缝里。
绳子飞快地往下放。
十米,二十米,三十米……
突然,绳子不动了。
紧接着,那枚本来应该清脆作响的铜铃,突然发出了一阵极其古怪的声音。
“叮……叮叮……当……”
这调子不对。
这不是铃声,这是村里死人出殡时,道士吹的那个哀乐调!
还没等顾一白反应过来,整个东南角的地面突然传来一阵有节奏的敲击声。
“笃、笃、笃——笃。”
三短一长。
站在顾一白树下的李老栓,那张老脸瞬间变得煞白,手里的铁锹“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这是……跟夫报平安的更点。”李老栓哆嗦着嘴唇,“三十年前,村里闹瘟疫,死了好多孩子,更夫怕孩子晚上找不着路,每天晚上就在那个猪圈底下敲这个点儿……后来更夫疯了,说是听见地底下也在回敲……”
李老栓像是疯了一样,捡起铁锹就往那个废弃了十几年的猪圈冲:“挖!就在那底下!我听见过!我以前路过也听见过!”
几个胆大的汉子被他这股疯劲儿吓住了,跟着跑过去帮忙。
烂泥翻飞。
猪圈底下的屎尿臭味早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陈年的土腥味。
挖了不到两米,铁锹突然触到了硬物。
“锵!”
火星四溅。
那是一道石门。
说是门,其实就是两块厚重的大青石板,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字。
顾一白跳下树,凑近了一看,头皮瞬间发麻。
那根本不是什么经文咒语,全是乳名。
“狗蛋、狗蛋、狗蛋……”
“妞妞、妞妞、妞妞……”
每一个名字都被刻了几百遍、几千遍,字迹有的深有的浅,有的像是用刀刻的,有的像是用指甲硬抠出来的,带着暗红色的痕迹。
“这是‘守忆冢’。”蓝阿公被两个后生架着赶了过来,看了一眼就闭上了眼,“作孽啊……以前孩子死了,当爹娘的不肯认,就在这儿一遍遍喊名字。族老说这是坏了规矩,就把孩子的尸骨连同爹娘的这点念想,全都封在这底下。那更夫不是疯了,他是被族老逼着在这儿守门,不让那些爹娘的魂儿进去。”
门里还在响。
那不是更夫在敲,那是里面的东西在回应外面的呼唤。
三十年了,它们一直在听。
阿朵走上前,手掌轻轻贴在那冰冷的石门上。
体内的原始真蛊突然剧烈震颤,一股凉气顺着掌心直冲天灵盖。
她看见了。
就在这块石板的另一面,无数个穿着旧式蓝布褂子的女人,正披头散发地跪在雨地里。
她们的额头全都磕破了,血水混着雨水流进嘴里,却还在声嘶力竭地喊:“开门……我的娃没死……开门啊!”
高台上,几个看不清面目的族老冷冷地看着她们:“死了就是死了。你们若不信他死了,那你们就该死。”
阿朵猛地睁开眼,那双平日里古井无波的眸子此刻全是红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