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抬头。
村西头那块挂了上百年的“清源永昌”老木匾,绳子明明好好的,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从中掰断,两半木头带着尘土,重重砸在泥水里,摔了个粉碎。
那是旧规矩的脸面,碎了。
房顶上,一只落汤鸡正艰难地扑腾着翅膀。
怒哥看起来狼狈极了,红毛贴在身上,显得瘦了一大圈。
它歪着脑袋,两只绿豆眼死死盯着村里各家烟囱冒出来的烟。
这烟不对劲。
平日里炊烟都是直着上天,这会儿,那些完成了“踏槛”的人家,烟囱里冒出的白气居然像是被什么东西拽着,不再往天上飘,而是贴着地皮,齐刷刷地往誓墙那边涌。
“咕咕!”(老顾,看烟!)
顾一白站在高处,手里捏着那块雷击木,眼神一亮。
“逆名潮。”
他飞快地在心里盘算。
这三百户人家的念头一转,原本供养石碑的“顺流”就被强行截断,变成了倒灌的“逆流”。
这就像是大坝泄洪,只要口子开得够大,那块碑不想崩也得崩。
还差一点。
顾一白目光扫过村落,最后定格在村东头一户紧闭的大门上。
那是全村最后一户没动静的人家。
住在那的是个吃斋念佛的老太太,也就是大家口中的刘婆婆。
她闺女三十年前就没影了,算是最早那一批。
葛兰这会儿已经拍响了那扇门。
“刘婆婆!开门啊!大家都出来了!”
门里没动静,只有敲木鱼的声音,一下比一下急。
葛兰急了,趴在门缝上喊:“您别信那些老理儿了!招娣姐没准儿还等着您认门呢!”
“胡说!”
门里突然传出一声尖厉的呵斥,“族老早就说过,死就是死,活着的不能认死过的,认了就是亵渎亡灵,要遭天打雷劈的!”
老太太的声音哆哆嗦嗦,带着一股子顽固的绝望。
她跪在堂屋的供桌前,死死盯着桌上那块黑漆漆的牌位。
那是她给女儿立的长生牌,供了三十年。
“我就守着这个,谁也别想骗我开门……”
话音未落。
供桌突然猛地晃了一下。
既没有风,也没有地震。
那块被香火熏得漆黑的牌位,“啪嗒”一声,毫无征兆地脸朝下拍在了供桌上。
这一摔极重,牌位直接裂成了两半。
震落的香灰洒在桌面上,歪歪扭扭地,竟然拼出了半个残缺的字。
上面是个“木”,下面是个“子”。
门外的雨声似乎在这一刻停滞了一瞬。
远处,那块巨大的黑色石碑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原本只是渗出黑液的碑底,突然崩开一条手腕粗的裂缝。
那裂缝像是有生命一样,顺着碑身蜿蜒向上,而在那裂缝的最深处,混凝土竟然在一块块剥落。
几根惨白的手指,正从石头里面,硬生生地往外抠。
顾一白猛地抬头,看向头顶漆黑如墨的夜空。
他手指飞快掐动,脸色瞬间变得凝重无比。
“寅时三刻。”他喃喃自语,声音只有身边的阿朵能听见,“阴阳倒灌。大门要开了,但这开门的方式……恐怕和我们想的不一样。”
顾一白手里的炭笔在湿透的黄纸上划拉出一道歪歪扭扭的长线。
雨太大,墨迹刚落就被冲成了黑水,顺着指缝往下淌。
“记住这个弧度。”顾一白没管那些废了的纸,指着脑子里的图样,冲着面前几个光着膀子、冻得嘴唇发紫的铁匠吼,“钉身必须带倒刺,这不是为了挂东西,是为了放血。地脉里的气也是血,不放出来,这口气憋在里面就是死结。”
蓝阿公手里攥着把大铁锤,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浆:“顾姑爷,打钉容易,但这钉子头……得见‘灵’啊。光靠生铁,扎不进那帮畜生养了几十年的碑座子。”
“灵在路上了。”顾一白抬头看了一眼漆黑的后山,眼神沉得像井底的石头,“那是种很矛盾的东西——既活着,又被宣判了死亡。只有这种不讲道理的存在,才能捅穿那块碑的逻辑。”
与此同时,静眠坡。
这里是清源村的乱葬岗,没有碑,只有一个个隆起的小土包。
雨水冲刷下,有些土包塌了一半,露出里面草草裹着的芦席。
阿朵没有打伞,手里的苗刀插在泥里当拐杖。
她身后,小满像只受惊的鹌鹑,死死拽着她的衣角。
“在这儿。”小满突然停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坑前,那是第七个坟头。
阿朵二话没说,单手扣住棺材板的边缘,那是几块烂木头拼凑的薄棺。
她手臂肌肉微微隆起,一声闷响,棺盖被整块掀飞。
没有尸臭,只有一股浓烈的土腥味。
棺材底缩着一团小小的影子。
是个男娃,大概五六岁,身子畸形得厉害,脊椎像是被人硬生生折断过,扭成了一个诡异的角度。
阿朵跳进坑里,伸手去抱他。
触手冰凉,像摸到了一块生肉。
孩子猛地抽搐了一下,那双紧闭的眼睛没睁开,嘴里却发出了嘶嘶的气音。
阿朵借着风灯的光亮看清了——这孩子的十根手指头,指甲盖全没了,只剩下血肉模糊的肉茬。
棺材内壁上,全是抓挠出来的血道子。
他在里面醒过,抓过,求救过,最后绝望过。
小满凑上来,颤抖着伸出小手,握住了那只烂掉的手掌,嘴里哼起了不知名的调子,那是村里哄睡的摇篮曲。
“嘘……”
那团肉里突然传出声音。
阿丑费力地把眼皮撑开一条缝,那双眼里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死灰色的白。
“别……别叫娘……”他的声音像是破风箱在拉扯,带着那种怕极了的小心翼翼,“娘听见……会疼……我不出去,不出去了……”
话没说完,一口黑血顺着他的嘴角涌出来。
他皮肤上那些青紫色的血管突然暴起,像是有活物在底下游走,那是和石碑上如出一辙的符文。
阿朵的眼神冷得吓人。
她从腰间摸出一个铅做的小匣子,那是顾一白特意交代的容器。
她轻轻捏起一块掉落在棺材缝里的指甲碎片,那是阿丑求生时崩断的。
“不用怕。”阿朵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是砸在地上的钉子,“今晚过后,没人再敢让你娘疼。”
就在阿朵带着东西冲回村口铁匠铺的时候,一道人影拦住了去路。
陈皮匠站在雨棚下,手里提着那把他用了半辈子的裁皮刀。
这个平时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男人,今天穿了一身干净的蓝布衫。
“顾姑爷说,还缺个‘引子’。”陈皮匠没看阿朵,浑浊的眼睛盯着炉子里窜起的火苗,“光有孩子的指甲不够,得有大人的一口气,把这‘因果’接上。”
阿朵皱眉:“你别……”
“哆!”
一声脆响。
陈皮匠手起刀落,那把锋利的裁皮刀直接剁在旁边的砧板上。
一截带着老茧的小指头骨碌碌滚进了早已准备好的陶罐里。
血瞬间染红了砧板,老头疼得浑身一哆嗦,脸白得像纸,但那张那张总是苦大仇深的脸上,竟然挤出了一丝笑。
“我儿当年……也是这么回来的。我就在大门口,听见他在外面哭,我没敢开门……我怕他是鬼。”陈皮匠把陶罐往阿朵怀里一塞,声音哆嗦着,“这是我还他的。圣女,带去给顾姑爷,替我说一声——我在。”
阿朵深深看了老人一眼,抓起陶罐,将里面的断指与阿丑的指甲碎片一同倒进铅匣。
“怒哥!”
房顶上一道红影如离弦之箭般射下。
怒哥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它一把抓起铅匣,两只翅膀猛地一扇,卷起一阵腥风。
“把这东西送到那帮铁匠手里!快!”
半空中,一道寒光突然炸起。
一个穿着灰色道袍的地师弟子不知从哪冒出来,手里的长刀裹着劲风,直劈怒哥的翅膀。
这要是平时,怒哥早一口火喷过去了。
但此刻它爪子里抓着全村的命,根本不敢躲闪,硬是用那一身铜皮铁骨的胸膛迎了上去。
“砰!”
羽毛乱飞,鲜血四溅。
那把精钢打造的长刀竟然被这一撞之力崩成了两截。
怒哥惨叫一声,胸口被划开一道大口子,但它借着这股撞击的力道,像颗炮弹一样硬生生砸进了铁匠铺的烟囱里。
“当——!”
最后一下锤击落下。
顾一白手里抓着那枚刚刚淬火、还冒着白烟的长钉,指尖被烫得发红,但他根本感觉不到疼。
他猛地抬头看向高处。
寅时三刻,到了。
“顾姑爷!还差三户!”蓝阿公的声音带着哭腔,“王老根瘫了,动不了!怎么过门槛?!”
顾一白眯起眼,看向巷子深处。
雨幕里,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背着一个沉重的老人,一步一滑地往外挪。
是葛兰。
王老根中风三年了,早就只有出的气没进的气。
这会儿他趴在葛兰背上,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流,在那件补丁摞补丁的旧棉袄上拉出一条长丝。
葛兰背不动,她的腿在打颤,鞋子早就跑丢了,光脚踩在碎石子上。
“走……走啊……”小姑娘咬着牙,每走一步都像是从泥里把腿拔出来,“大爷,咱不过去,咱也得让人看见,您还在这儿呢!”
她走到门槛前,实在没力气了,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在泥水里。
但她没松手。
她把老人轻轻放在门槛外的那块青石板上,然后绕到门里,抓着老人的胳膊,一点一点,把他往屋里拖。
这一拖,不合规矩。
按理说,得是走的,得是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