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洋水师的庞大舰队,如同一条挣脱了海岸束缚的钢铁巨龙,缓缓驶离了东莱港熟悉的怀抱。岸上山呼海啸般的送行呐喊,渐渐被船舷两侧单调而永恒的浪涛声所取代。眼前,是无边无垠的蔚蓝,海天一色,唯有偶尔掠过的海鸟,才能短暂地打破这片亘古的寂寥。
对于绝大多数来自北方内陆的士卒而言,这是他们人生中第一次真正置身于浩瀚大洋。初时的兴奋与好奇,很快便被一种无所适从的渺小感和生理上的不适所取代。船只随着涌浪起伏摇摆,不少新兵面色发白,紧紧抓住船舷,对着海面呕吐不止,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酸腐的气息。
“镇海”号楼船如同定海神针,航行在舰队中央。太史慈稳立船头,任凭海风吹拂战袍,他目光沉静地观察着四周海况以及整个舰队的航行姿态。他深知,征服海洋的第一步,是让这支军队先适应海洋。
“传令各舰,”太史慈的声音平稳,不带一丝波澜,“保持‘常山蛇势’基本阵型,楼船居中,艨艟护卫两翼,走舸前出五里哨探。各船士卒,轮番登甲板适应风浪,呕吐者不得嘲笑,医护兵分发姜片、清水。”
旗手迅速爬上高高的橹楼,以红白双色信号旗,将都督的命令准确无误地传递向视野内的每一艘战舰。庞大的舰队开始如同一个精密的仪器,缓缓调整着位置,虽然略显生涩,但阵型雏形已现。
甘宁站在太史慈身侧,他深吸一口咸腥的海风,脸上满是陶醉与兴奋。“哈哈,好风!好水!这才是我甘兴霸该来的地方!”他扭头对太史慈道,“都督,海上视野虽阔,但亦易迷失。我观舰队联络,仍以旗号、鼓声为主,风大浪急时,恐有延误。宁建议,可辅以烟火、铜锣,甚至训练海鸟传信,以备不测。”
太史慈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甘将军思虑周详,海上通讯,确是关键。此事,可交由贾参军详细筹划。”他随即话锋一转,“眼下当务之急,是让将士们尽快习惯这海上颠簸,并熟悉各舰协同。我意,自明日起,开始进行实战操演。”
甘宁咧嘴一笑,摩拳擦掌:“正合我意!宁愿为先锋,率快船前出,既为舰队耳目,亦可先行演练!”
两位统帅,一个沉稳如磐石,定鼎中枢;一个奔涌如激流,锐意进取。他们的配合,从这初离港口的时刻,便已悄然开始。
翌日,天色未明,舰队已沐浴在破晓的微光中。随着旗舰“镇海”号三声短促的号角响起,北洋水师首次大规模海上实战演练,正式拉开序幕。
甘亲率其直属的先锋舰队——由十艘速度最快的艨艟斗舰组成,如同离弦之箭,脱离主力阵型,向着东南方向疾驰而去。他的任务不仅是前出侦察,更要在模拟对抗中,扮演狡诈凶悍的“假想敌”。
甘宁站立在为首艨艟的船头,海风将他背后的锦缎战袍吹得猎猎作响,腰间的铜铃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声响。他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海面,不断下达指令:
“左满舵!绕向那片雾区!”
“降半帆,减小横移,注意暗流!”
“弩手上橹楼,目视范围扩大到极限!”
“各船保持‘鱼鳞阵’,首尾相顾,随时准备变‘雁行阵’突击!”
他的指令清晰果断,充满了对水性的深刻理解。这支先锋舰队在他的指挥下,时而分散侦察,时而聚拢突击,利用海上的每一处波纹、每一片云雾,演练着潜伏、包抄、诱敌的战术。甘宁甚至亲自操舵,演示如何借助海浪的推力,让舰船完成一次极其迅捷的转向,引得麾下士卒阵阵喝彩。
与此同时,主力舰队在太史慈的指挥下,开始了应对“敌袭”的防御与反击演练。
“敌船”自东北、西南两个方向模拟来袭!旗语翻飞,鼓点骤变。
“变阵!‘方圆阵’!”太史慈声音沉稳。
令旗挥动,庞大的舰队如同一个缓慢而坚定的巨人,开始变换形态。位于核心的楼船速度稍减,外围的艨艟迅速向中心靠拢,走舸则穿插其间,整个舰队形成一个密集的、四面皆可迎敌的圆形防御阵势。
“弩炮准备——放!”
随着各舰指挥官一声令下,楼船侧舷的弩窗轰然打开,一架架需要数人才能操纵的强弩探出头来。虽然搭载的是去除了铁镞的训练用箭,但巨大的弩臂弹射时发出的沉闷呼啸声,依旧令人胆寒。密集的弩箭划过天空,在预定的“敌舰”航向前方,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封锁区域。
“拍杆升起!陆战营就位!”
高大的楼船船舷上,巨大的、顶端镶嵌着重物的拍杆被绞索缓缓拉起,如同巨人的手臂,随时准备给予靠近的敌船致命一击。王双赤着上身,露出精壮的肌肉,怒吼着督促陆战营的士卒检查兵器、盔甲,演练在颠簸的船体上快速集结和投放跳板。
满宠乘坐一艘走舸,穿梭于各舰之间,他手持军法官杖,面色冷峻。一旦发现哪艘舰船反应迟缓、阵型脱节,或是士卒在演练中嬉笑打闹、不遵号令,他便会立刻记录在案,并当场申饬该舰长官,严令其即刻整改。一时间,各舰官兵无不凛然,操演更加卖力,不敢有丝毫懈怠。
贾逵则坐镇“镇海”号,面前摊开着海图与各舰报送来的物资消耗、人员状况文书。他需要快速计算出在不同航速、不同战术动作下,整个舰队的粮草、饮水、箭矢的消耗速率,并预估在何处可以找到补充淡水的地点,同时协调医护船的位置,确保演练中可能出现的伤患能得到及时救治。
当甘宁的“游击舰队”完成外围侦察,开始对主力舰队发动模拟攻击时,演练进入了高潮。
甘宁的艨艟利用速度优势,时而集群佯攻一点,吸引火力,时而分散骚扰,试图撕开防御阵型的缺口。他们甚至模拟火攻,将点燃的、涂满湿泥的木筏推向主力舰队。
太史慈则指挥若定,针对甘宁多变的战术,不断微调阵型。他命令部分艨艟主动出击,驱散试图靠近放火的“敌船”,又指挥楼船上的弩炮进行区域覆盖射击,压制“敌军”的突击路线。王双眼见“敌船”靠近,急得哇哇大叫,若非演练规定,他几乎要带着人直接跳帮过去。
在一次精彩的对抗中,甘宁亲率三艘艨艟,凭借对一股突然出现的横风的巧妙利用,以极快的速度切入主力舰队两艘楼船之间的薄弱缝隙。这一下出其不意,几乎要被他“分割”阵型。
关键时刻,太史慈并未慌乱,他立即命令侧翼的艨艟向内挤压,同时正面的楼船缓缓前突,反而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包围圈,将甘宁的三艘船“困”在核心。虽然甘宁凭借高超的操船技术最终摆脱,但也不得不承认,在正面的阵地攻防上,太史慈的指挥无懈可击。
演练持续了整整一日,直到夕阳将海面染成一片金红,才在收兵的号角声中结束。各舰官兵虽疲惫不堪,但眼神中却多了几分经过风浪洗礼后的坚毅,以及对身边同袍、手中舰船的信任。
夜幕降临,繁星满天,倒映在墨蓝色的海面上,与舰队各船亮起的点点灯火交相辉映。大部分士卒在经过一日高强度操演后,已沉沉睡去,只有值更的哨兵和巡逻的走舸,还在默默地守护着这片移动的营地。
“镇海”号楼船顶层的指挥舱内,灯火通明。太史慈、甘宁、满宠、贾逵、徐质、王双等核心文武齐聚一堂,对今日的演练进行总结。
甘宁率先开口,他毫无倦意,反而显得更加兴奋:“痛快!真是痛快!都督用兵,如山岳之稳,宁佩服!今日我那一下穿插,自以为得计,没想到反被都督将计就计,差点成了瓮中之鳖!哈哈!”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失利,反而将其视为宝贵的学习。
太史慈微微一笑,摆手道:“兴霸过谦了。你那一下利用横风突击,时机、角度都妙到毫巅,若非我舰队平日操演熟悉,今日恐真被你得手。海上战机,转瞬即逝,正需要兴霸这般敏锐与果决。”
他看向众人,正色道:“今日操演,暴露诸多问题。各舰协同仍有迟滞,新兵晕船者众,影响战力。信号传递在黄昏时几近失效,若非贾参军提前备有火把信号预案,几误大事。此外,弩箭消耗远超预估,淡水亦需尽快补充。”
满宠冷声道:“已记录各舰延误、违纪事项十七起,明日当众宣布惩处,以儆效尤。军纪不肃,战力难聚。”
贾逵指着海图道:“根据今日航速与消耗,我军需在三日内,抵达此处无名岛屿(指后世庙岛群岛一带),岛上应有淡水补充。同时,需派快船先行确认安全。”
徐质和王双也分别就舰只维护和陆战营适应性训练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众人畅所欲言,将白日演练的得失剖析得淋漓尽致。没有互相指责,只有务实的探讨与改进的建议。太史慈仔细聆听着,不时点头,最后总结道:“诸位所言,皆切中要害。明日起,针对这些问题,进行针对性强化训练。尤其是信号传递,兴霸,你与贾参军需多费心,尽快拿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海上通讯章程。”
“都督放心!”甘宁与贾逵齐声应道。
会议散去,众人各自休息。太史慈与甘宁最后走出船舱,并肩立于船舷边,望着星空下沉默航行的舰队。
“兴霸,感觉如何?”太史慈轻声问道。
甘宁深深吸了一口夜间的凉气,眼中闪烁着如同天上星辰般的光芒:“都督,我现在确信,我们这支水师,必将名震四海!假以时日,纵是江东水师,亦不足惧!”
太史慈没有说话,只是拍了拍甘宁的肩膀,目光同样投向远方无尽的黑暗。那里,有他们的敌人,也有他们的荣耀。
经过这一日的长风破浪与怒海操兵,北洋水师这支初生的雄师,不仅初步适应了海洋的环境,更在实战演练中磨合了战术,凝聚了军心。宝剑已然出鞘,并在砥砺中变得更加锋利。剑锋所向,正是那片等待他们去征服的、充满未知与挑战的东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