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日头渐高。
雍王周于渊派人请李云亭，李云亭踏入县衙后堂时，心情复杂。
父亲严厉的警告犹在耳边，但想到自己满目疮痍的家乡，他的脚步又沉重了几分。
周于渊今日换了身月白色的常服，少了几分威严肃穆，多了几分清朗。
他坐在主位，待李云亭行礼后，开门见山：
“李公子，令尊的难处，本王已经知晓。今日请你来，是想听听你本人的想法。”
李云亭心跳漏了一拍。
他抬起头，对上雍王平静却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目光，深吸一口气，将父亲那些告诫暂时压下。
“王爷，”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灾民采药以换口粮，确是善政。药材若能妥善收购外运，于民于商，都是好事。”
又道：“草民知道，王爷和宋二小姐作为外乡人，都尽心尽力，拯救岭南，草民是岭南人氏，自然不想看到家乡生灵涂炭！只是......”
周于渊点头：“那么李公子可愿助本王一臂之力？”
堂内安静下来。
窗外的蝉鸣一阵响过一阵，聒噪得让人心烦。
李云亭脑海中闪过父亲冷峻的脸，闪过灾民渴求的眼神，闪过宋清越当初来卖药时那双明亮坦诚的眼睛。
指尖微微收紧，抵在掌心。
片刻沉默后，李云亭忽然撩起衣摆，跪了下去。
这个动作让周于渊眉梢微动。
“王爷，”李云亭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草民愿以个人名义，并动用草民所能调动的李记分号资源，为王爷收购灾民所采药材。”
周于渊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恢复平静：
“李公子请起。你应当知道，此事若让你父亲知晓……”
“草民知道。”李云亭没有起身，反而挺直脊背，“所以草民有一个不情之请，望王爷成全。”
“你说。”
李云亭一字一句，清晰说道：“草民愿尽全力办好此事，但事成之后，恳请王爷答应草民一个条件。”
周于渊微微眯起眼：“什么条件？”
“这个条件，草民此刻尚未想好。”李云亭坦然道，“但草民可以在此立誓，将来所求，绝不会有违朝廷律法，绝不会有悖人伦纲常，绝不会索要金银财帛，更不会谋求一官半职。
它一定是王爷力所能及，且不伤天害理之事。
草民违背父亲的意愿，自然以后也想要为自己家族某一个万全！”
他顿了顿，目光愈发坚定：“只要王爷肯许下这个承诺，草民便放手去做。纵有万难，也一力承担。”
堂内再次陷入寂静。
周于渊凝视着跪在眼前的年轻人。
这番话，大胆至极，也聪明至极。
一个未定的承诺，换他此刻的全力相助。
这既是一种表态——我信你雍王一诺千金；也是一种自保——将来若因此事惹来麻烦，我至少有一个王爷的承诺作为依仗。
更难得的是，他划定了底线：不违法、不悖德、不贪财、不求官。
这让这个“未定之约”少了许多风险，多了几分磊落。
周于渊忽然想起宋清越昨晚的话——“他比他父亲更有赤子之心”。
或许，这不仅仅是赤子之心，更是一种在严酷现实中，努力寻找平衡点的智慧与勇气。
“李公子，”周于渊缓缓开口，声音沉稳有力，“你今日之言，让本王刮目相看。”
他站起身，走到李云亭面前：“好，本王答应你。只要此事办成，于岭南民生有益，将来你可向本王提出一个条件。
只要不违你今日所立之誓，在本王能力范围之内，本王必应你所求。”
李云亭眼中骤然爆发出明亮的光彩，他郑重地磕了一个头：
“草民谢王爷信任！王爷一诺，重如泰山。草民亦在此立誓，必竭尽所能，将药材收购之事办好，绝不辜负王爷今日之信！”
“起来吧。”
周于渊虚扶一把，“具体事宜，你可与陆师爷详谈。官府会负责组织灾民、维护秩序，你需要做的，是拟定收购种类、价格，安排鉴别、仓储、运输。若有难处，随时来报。”
“是！”李云亭起身，因激动而脸颊微红。
两人又商议了约莫半个时辰。
李云亭显然早有准备，对各类岭南药材的采收季节、处理方式、市场价格乃至外销渠道都如数家珍，提出的方案详实可行。
末了，李云亭告辞离去。
走到门口时，他忽然转身，犹豫了一下，问道：“王爷，冒昧问一句……提议找草民相助的，可是……宋二小姐？”
周于渊挑眉：“为何如此问？”
李云亭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感慨：
“因为知道草民曾收过来自山里的药，又相信草民会愿意做这件事的，草民想来想去，大概只有她了。
当初她来卖水蛭干，那般境况下，眼中却无半分卑怯，只有一股一定要让家人乡亲活下去的韧劲。草民……印象颇深。”
周于渊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李云亭深深一揖，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待他走后，周于渊独自站在堂前，望着庭院中被烈日晒得发蔫的花木，心中泛起微澜。
宋清越这丫头，看似整日埋头在泥土苗株之间，可她不经意间撒下的种子，似乎总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悄悄发出芽来。
而今日李云亭这一诺换一诺的胆识与谋算，也让周于渊看到，这岭南之地，并非全是麻木困顿之人。
总有一些人，在黑暗中仍想点燃微光，在绝境中仍愿赌一个未来。
他转身，对候在门外的亲卫道：“去告诉宋姑娘，李云亭答应了。另外……问问她，今晚何时回来。”
亲卫愣了一下，连忙应道：“是！”
周于渊走到书案前，铺开纸张，开始起草关于组织灾民进山采集药材的告示。
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
窗外的天空，不知何时积聚起了厚厚的云层，隐隐有雷声从天边滚过。
山雨将至。
但这一次，有人已经提前备好了蓑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