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远县衙这边,宋清越肩上的担子也丝毫未减。
红薯苗的第二轮发放基本完成,领到苗的灾民们陆续开始了扦插,田间地头开始出现星星点点的绿色。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能歇口气。
木薯苗的培育进入了关键期。
那些切好的木薯段在阴凉处晾干切口后,被小心翼翼地斜插进土质松软肥沃的苗床里。
宋清越几乎寸步不离,每天数次查看土壤湿度、苗床温度,担心它们因为不适应新环境而腐烂或干枯。
木薯苗比红薯藤娇气,既怕暴晒又需足够光照,苗棚的草帘何时揭开、何时盖上,都需要她精准判断。
同时,为了确保下一轮、下下轮红薯苗的供应,原有的红薯母株苗圃也需要她持续投入精力。
疏剪、追肥、除草、防治偶尔出现的虫害……每一项都不能马虎,虽然周于渊给宋清越只拍了不少人手,但是技术的问题还是得她自己盯着,很多事情都要亲力亲为。
此外,陆师爷草拟的“屯垦营”方案初稿也送到了她这里,需要她结合自己对农事和灾民心理的了解,提出修改意见。
无数繁琐而重要的事情,像一张细密的网,将她牢牢罩住。
她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陀螺,天不亮就起身,夜深了还在灯下翻阅资料或记录苗情。
县衙后院的演武场和东边新开的苗圃,成了她最常驻留的地方。
烈日下,她戴着斗笠,蹲在苗床边一忙就是大半个时辰,汗水顺着脸颊、脖颈流下,浸湿了单薄的夏衣,在后背洇出深色的痕迹。
原本在桃花源养出的些许红润脸颊,又迅速清减下去,下巴尖了,眼下也泛起了淡淡的青黑。
云岫劝过她注意休息,但宋清越总是摆摆手,笑着说“没事,忙完这一段就好”。
她心里憋着一股劲,想要快点,再快点,让更多的绿色覆盖荒野,让更多的人吃上饭。
时值盛夏,岭南的烈日格外毒辣,空气中弥漫着灼人的热浪,连风都是烫的。
这天下午,宋清越照例在木薯苗圃忙碌。
她蹲着检查新插木薯段的生根情况,时间久了,只觉得一阵阵头晕目眩,胸口发闷,眼前的绿色苗床仿佛在旋转。
她以为是蹲久了,想站起来缓缓,谁知刚一直起身,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接着便什么都不知道了,软软地倒在了苗床边松软的土埂上。
“宋姑娘!” “姑娘!” 附近的云岫和两个助手吓得魂飞魄散,惊呼着扑过来。
消息马上被底下人飞报给正在前堂与陆师爷议事的周于渊。
“王爷!不好了!宋姑娘在苗圃晕倒了!” 前来报信的衙役声音都变了调。
周于渊正在批示文书的手猛地一顿,狼毫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大团墨迹。
他“霍”地站起身,脸上那惯常的冰冷平静瞬间碎裂,露出一丝罕见的的惊慌神色。
“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上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不、不知道……天太热,宋姑娘在苗圃忙了一下午,突然就晕过去了……”衙役战战兢兢。
周于渊再顾不上其他,一把推开椅子,大步流星地就往后院冲去,连陆师爷焦急的呼喊都置若罔闻。
他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穿过了庭院。
当他冲进东边苗圃,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毫无生气地倒在泥地上,云岫正焦急地试图扶起她,往她脸上扇风时,周于渊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瞬间停止了跳动。
“都让开!” 他低喝一声,拨开围着的几人,半跪下去。
眼前的宋清越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阴影,往日总是神采飞扬的脸庞此刻血色全无,嘴唇也有些干裂。
她身上穿着最普通的浅灰色粗布短衫和同色长裤,袖口和裤脚都沾着泥土,因为晕倒而显得有些凌乱,更衬得她身形纤弱。汗水浸湿了她的额发,几缕湿漉漉地贴在光洁的额头和颈侧。
周于渊伸出手,想碰触她的脸颊,指尖却在半空中微微颤抖。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先探了探她的鼻息——呼吸虽然微弱但还算均匀,又摸了摸她的额头和脖颈——触手一片滚烫,皮肤却干燥无汗。
“是中暑。”他立刻判断出来,心下稍安,但担忧更甚。
岭南夏日中暑,若救治不及时,后果不堪设想。
“去取凉水、湿布巾!再叫人去请个郎中来!”他迅速下令,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但语速极快。
云岫和旁边的人立刻飞奔去办。
周于渊再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和王爷仪态,他小心翼翼地将宋清越打横抱起。
入手的分量比他想象的要轻得多,那单薄的身躯在他臂弯里轻飘飘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这个认知让他心头莫名一紧,泛起一阵细密的疼。
他抱着她,快步离开闷热的苗圃,走向她居住的厢房。
一路上,他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将她更稳地护在怀里,低头看着她苍白的睡颜,眉头紧锁,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一种陌生的、强烈的保护欲和心疼感,混杂着后怕与自责,在他胸腔里横冲直撞。
他回想起这些日子她的操劳,她的笑容,她的狡黠,她的坚持……
想起她总是活力满满地穿梭在田间地头,想起她为了几根藤蔓、几段木薯梗绞尽脑汁,想起她捧着家人带来的食物时那满足又脆弱的眼神……
不知不觉中,这个特别的女子,早已在他冰封枯燥的世界里,凿开了一道裂缝,洒进了阳光,也……牵动了他的心绪。
只是,长久以来习惯的克制和身处高位的疏离,让他下意识地将这种异样的悸动归结为对得力下属的关切,对救命恩人的责任,或者是对其才华的珍惜。
他尚未意识到,或许也不愿去深究,那份紧张、心疼、乃至此刻抱着她时心中翻涌的陌生情愫,早已超出了这些范畴。
而怀中的宋清越,在昏迷中微微蹙了下眉,无意识地往他怀里那丝难得的凉意来源蹭了蹭,像只寻求庇护的幼兽。
这细微的动作,让周于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手臂却收得更紧了些,脚下的步伐更快,径直朝着那间能给她荫凉和安歇的厢房走去。
院中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两人身上,将那高大挺拔抱着纤弱身影的画面,勾勒得格外清晰,也……带上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暧昧与缱绻。
至于宋清越自己,这个在感情上迟钝得像块木头的“母胎单身”,此刻正深陷于中暑的混沌中,对抱着自己的王爷那复杂的心绪,自然是一无所知。
她只觉得时而如置火炉,时而又仿佛靠上了一块带着清冽气息的坚实“冰块”,舒服得让她想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