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光线还没透进窗帘,刘小惠就惊醒了。
她猛地睁开眼,心跳如擂鼓,额头上覆着一层细密的冷汗。
梦里那种失去的空洞感还紧紧攫着她的心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慌乱地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着,直到触碰到身边那个温热的身体。
温暖,坚实,还在有规律地起伏。
詹晓阳还在熟睡,呼吸平稳绵长。刘小惠的手停在他的胸膛上,感受着那沉稳的心跳,一下,两下,三下……她这才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把梦里积攒的恐慌都排出去。
他还在。就在身边,触手可及。
她重新躺好,轻轻拉好被角,然后侧过身,小心翼翼地架起腿,把整个身子靠在他身上。
头枕着他的肩膀,手臂环着他的腰,像藤蔓依附着大树。
这样亲密的接触让她渐渐平静下来,可心里的某个角落,依然悬着,落不到实处。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刘小惠闭上眼,梦里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他们手牵手走在潮城的街道上,阳光很好,他突然松开手,说去买水,让她在原地等。她等了很久,太阳从头顶移到西边,行人来了又走,他始终没有回来。
她开始慌,沿着街道找他,跑遍所有他们去过的地方,喊他的名字,可回应她的只有陌生的人潮。最后她累倒在潮江大桥上,江水在脚下奔流,而她心里空了一大块……
“他为你做得越多,你心里越不安。”
这个念头不知何时钻进脑海,此刻却异常清晰。是啊,这半年来,詹晓阳为她,为她的家人,做了太多太多。
帮她祛痘,带她做生意,买房,帮她家建新房,安排大姐和霞姐的工作,甚至记挂着她那个从小被送走的小妹。
桩桩件件,他都安排得妥帖周全,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用不尽的智慧。
可为什么呢?刘小惠不止一次问自己。她只是潮城卫校一个普通的学生,家境一般,相貌顶多算清秀,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最多只是初中的同班同学而已。
而詹晓阳,他聪明,能干,有远见,明明可以走得更轻松,为什么要把她,把她的家庭,都背在自己身上?
这沉甸甸的好,让她既幸福,又惶恐。幸福得像是偷来的,总怕有一天要还回去;惶恐得像是站在云端,担心一步踏空,就坠入深渊。
“要是他不见了,我该怎么办?”这个想法让她浑身发冷,不自觉地又往詹晓阳怀里缩了缩。
睡梦中的詹晓阳似乎感觉到了,无意识地收紧手臂,将她搂得更紧。他的体温透过薄薄的睡衣传递过来,带着令人安心的气息。
刘小惠把脸埋在他颈窝,贪婪地呼吸着这熟悉的味道,心里那点不安,才被一点点压下去。
就这样半梦半醒,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色从深黑转为靛蓝,又慢慢透出鱼肚白。
詹晓阳终于悠悠转醒。他先是动了动被压得有些发麻的手臂,然后才缓缓睁开眼。低头,看见怀里毛茸茸的脑袋,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醒了?”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格外低沉温柔。
刘小惠抬起头,对上他含笑的眼眸。那一刻,梦里所有的惊慌失措都烟消云散,只剩下眼前这个真实的、温暖的、属于她的人。
她凑上去,在他唇上印下一个轻软的吻。
“早安,老伙。”她轻声说。
詹晓阳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眼里迸发出惊喜的光。他收紧手臂,用一个更深的吻回应她,缠绵而热烈。
詹晓阳的手掌抚过她后背,所到之处点燃一簇簇细小的火焰。刘小惠仰起头,回应着他的吻,手指插进他浓密的黑发里。
肌肤相亲的温暖,呼吸交融的亲密,都让这个冬日的早晨变得滚烫。他们在底线控制范围内肆意地亲昵着,用最原始的方式确认彼此的存在,驱散一切不安的阴影。
直到——
“咕噜噜……”
不知谁的肚子先发出了抗议,接着另一个也响应了。
两人同时停住,对视一眼,忍不住笑起来。笑意冲散了旖旎,带来了生活的踏实感。
“饿了。”詹晓阳抵着她的额头,笑着说。
“我也饿了。”刘小惠脸红红的,眼里还带着未褪的水光。
又温存了一会儿,两人才依依不舍地起床。洗漱,换衣服,刘小惠特意选了那件浅粉色的高领毛衣,搭配黑色的灯芯绒裤,头发扎成干净的马尾。
詹晓阳则是一身简单的灰色夹克和深色长裤,干净利落。
正当他们要出门时,楼下小卖部的老板娘在巷子里喊:“晓阳!电话!同学打来的!”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惊讶。詹晓阳快步下楼,走进那间小小的、堆满杂货的铺子。老板娘把话筒递给他,继续低头织毛衣。
“喂?”
“阳哥!是我,胖子!”电话那头传来汪胖子兴奋的大嗓门,“你赶紧来兴旺家私厂!我跟我姑姑姑父,还有小姨都在呢,就等你们俩了!”
“家私厂?什么事这么急?”
“来了你就知道了!快点啊,我们都等着呢!”
挂了电话,詹晓阳心里有些纳闷,但还是拉着刘小惠匆匆出了门。在巷口吃了碗热腾腾的肠粉,就拦了辆三轮车,往城郊的家私厂赶去。
过了潮江大桥很快就到厂里,詹晓阳直接去了会客室。
办公楼的一楼是个宽敞的会客室,布置得很是讲究。红木的茶几、沙发,墙上挂着山水画,角落里的发财树长得郁郁葱葱。此刻,沙发上坐着好几个人:姑父、小姨、汪胖子,还有一个穿着工装、看起来像老师傅的人。
“晓阳,小惠,快来坐。”小姨热情地招手,给他们倒了茶。
一阵寒暄后,姑父放下茶杯,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地说:“晓阳啊,今天叫你们来,是有个事。”
他顿了顿,看着两个年轻人,眼里是长辈特有的温和与郑重:“你和惠儿在城里买了房,这是大喜事。我跟你小姨合计着,送你们一套新房的家私,就当是我们做长辈的一点心意。”
詹晓阳愣住了,连忙摆手:“姑父,这可使不得!您和小姨已经帮我们很多了,怎么能再让你们破费……”
“什么破费不破费,”姑父笑着打断他,语气不容拒绝,“小子,你听话照做就行。大人们都安排好了。”
他朝汪厂长点点头,汪厂长会意,对那位老师傅说:“老陈,把册子拿来。”
陈师傅——厂里的首席设计师,拿来一本厚厚的图册,翻开放在茶几上。里面是各式各样的家具设计图,有简洁明快的现代款式,也有典雅古朴的传统风格,每一张都画得细致精美,还标注了尺寸和用料。
“这些都是我们厂的设计,用的都是实木,真材实料。”汪厂长介绍道,“你们看看喜欢什么款式,床、衣柜、书桌、餐桌,全套都配齐。颜色、尺寸都可以按你们的房子调整。”
詹晓阳看着那本图册,又看看姑父和小姨殷切的眼神,喉咙有些发紧。这份礼太重了,重得他不知该如何推拒,更不知该如何感谢。
“还有,”姑父接着说,语气更加温和,“小惠家的新房子不是建好了吗?虽然还没装修,但基本的家私总得先置办。你汪叔也替你们安排好了,全套的,后天他亲自开车,给你们送到家里去。”
这下,连刘小惠也惊呆了。她睁大眼睛,看看姑父,又看看汪厂长,最后看向詹晓阳,眼里有感动,也有无措。
詹晓阳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暖流,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推辞或感谢的话,却发现语言如此苍白。
最后,他只是站起身,朝几位长辈深深地鞠了一躬。
“姑父,小姨,汪叔……谢谢,真的谢谢。”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是真情流露。这些长辈,没有血缘关系,却在他最需要的时候伸出援手,给予他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支持。这份情谊,比任何物质都珍贵。
汪厂长摆摆手,笑容朴实:“这点心意算不得什么。晓阳啊,你的默默付出,我们做大人的,心里都有数。”
这话意有所指。詹晓阳明白,他指的是自己这些日子为小姨的狮头鹅团购兴旺家私和做的事。
他从未想过要回报,只是觉得该做,能做,就做了。
可长辈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并用这种方式,给了他最温暖的回应。
“就是!”汪胖子凑过来,揽住詹晓阳的肩膀,笑嘻嘻地说,“阳哥,后天我跟着姑父一起,去你老家玩玩!欢不欢迎?”
“当然欢迎!”詹晓阳用力拍拍他的背,心里的感动化作了笑容。
姑父盘算了一下车里的座位,点点头:“行,那就一起去,热闹。”
接下来,陈师傅带着他们去看样品间。那是一个巨大的展厅,按照不同的风格,布置成一个个完整的居家场景。有温馨的田园风,有简约的现代风,有稳重的中式风。实木家具散发着天然的纹理和光泽,手工雕刻的花纹细腻精美,油漆光润,触手温凉。
刘小惠被一套浅原木色的家具吸引了。那是一张简约的双人床,线条流畅,没有过多装饰,却显得格外干净温馨。配套的衣柜、书桌、梳妆台,也都是一色的浅原木,在展厅的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喜欢这个?”詹晓阳走到她身边,轻声问。
刘小惠点点头,手指轻轻抚过床头光滑的曲面:“很干净,看着舒服。”
“那就这套。”詹晓阳毫不犹豫地对陈师傅说,“不过,得等到开年新房装修好后才送过来了。”
汪厂长和陈师傅都点点头。
接着,他们又为刘小惠家的新房选了一套。考虑到乡下房子的格局和实用需求,选的是更深一些的胡桃木色,款式也更稳重扎实,一套八件:两张床、一个大衣柜、一个五斗柜、一张饭桌带四把椅子、一张书桌、一个碗柜。
“这些后天一起送过去,”汪厂长记下编号,爽快地说,“安装师傅也跟着去,当天就能装好。保准让你们过年就能用上新家具。”
选完家具,已是中午。汪厂长留他们在厂里吃饭,就在厂区的食堂。
菜很丰盛,都是家常口味,但用料实在,分量十足。红烧肉炖得软烂,清蒸鱼鲜嫩,时蔬青翠,还有一大盆热腾腾的萝卜排骨汤。
饭桌上,气氛轻松融洽。詹晓阳想起什么,问小姨:“小姨,狮头鹅中老年晨练队伍的团购,进展怎么样?”
提到这个,小姨的眼睛立刻亮起来,笑得合不拢嘴:“好着呢!报名可踊跃了,连着三天,每天都是一百多份。那些阿姨叔叔们,回去一宣传,整个晨练队都来订。我估摸着,接下来这几天,越靠近年关,订得越多。”
詹晓阳听了也高兴,这是意料之中的火爆,但也需要谨慎:“小姨,接下来一周是提货高峰,订单和送货的对接一定要仔细,不能出错。特别是那些单位定制的,包装上的字千万别印错了。”
“放心,”小姨给他夹了块鱼,信心满满,“我都跟黄爸爸对接好了,每天下午对一次单。你黄爸爸做事仔细,错不了。”
詹晓阳点点头,心里踏实不少。黄爸爸的认真他是知道的,小姨的能干他也见识过,这两边配合,应该没问题。
吃完饭,又坐着喝了会儿茶,聊了聊过年的安排,詹晓阳和刘小惠才起身告辞。小姨正好要回城里,就开车捎他们一段。
车子行驶在回城的路上,刘小惠靠着车窗,看着外面飞速后退的街景,沉默着。
到城新路口下车后,詹晓阳察觉她的安静,轻轻握住她的手。
“怎么了?”他低声问。
刘小惠转过头,看着他,眼里有复杂的光在流动。半晌,她才轻声说:“晓阳,大家对我们太好了。”
好得让她心里那点不安,又隐隐冒头。凭什么能得到这么多善意?她配得上吗?如果有一天,这些好都要收回,她该怎么办?
詹晓阳看懂了她的眼神。他用力握紧她的手,声音沉稳而坚定:“因为我们值得。”
他转过她的肩膀,让她看着自己:“小惠,你记住,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姑父、小姨、汪叔他们对我们好,是因为我们真诚待人,踏实做事,是因为我们值得被善待。这不是施舍,是认可,是情分。”
他顿了顿,更认真地说:“至于我为你做的,为你的家人做的,那更不是负担。是因为我爱你,所以我想让你过得好,让你的家人过得好。这让我觉得幸福,觉得踏实,觉得这辈子没白活。明白吗?”
刘小惠看着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的真诚和爱意,像温暖的阳光,一点点驱散她心里的阴霾。是啊,她总是在害怕失去,却忘了去珍惜和拥抱此刻的拥有。晓阳说得对,他们值得,因为他们也付出了真诚和努力。
她反握住他的手,重重地点头:“嗯,我明白了。”
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似乎终于落下了,稳稳地,踏实地。
下午的阳光很好,街上人来人往,年味越来越浓了。沿街的商铺挂起了红灯笼,卖年画的、卖糖果的、卖新衣的,到处都是置办年货的人。
“走吧,”詹晓阳拉着刘小惠的手,汇入人流,“我们也该买点东西,回家过年了。”
刘小惠笑着点头,握紧他的手,脚步轻快。
两人穿梭在热闹的街头,看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商量着该给家里带什么。给父亲买几条好烟,给母亲买件暖和的外套,给弟弟买新鞋,再称些潮城的点心、糖果……一式两份,也简单。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刘小惠侧头看着詹晓阳认真的侧脸,心里被填得满满的,再没有一丝空隙留给不安。
梦里那种失去的恐慌,或许还会偶尔袭来。但她知道,只要握住这只手,只要这个人还在身边,她就有勇气面对一切。
这份沉甸甸的好意,她接住了。不是惶恐地捧着,而是感恩地收下,然后,用更多的爱和努力,去回报,去传递。
因为,他们值得。
也因为,有爱,就有家。有家,就有根。有了根,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再害怕失去。